诸多考量与不安之下,姜昭当即裹上了裘衣,令紫檀备上马车,赶往尚书府。
皓月当空,周无半点繁星,万籁俱寂里,淮城长公主的翠幄车架缓缓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林尚书的门庭规格素雅清逸,讲究均衡与对称的布局。其门前两侧的石狮神态威武雄壮,怒目圆睁,獠牙露齿,有吓退小人的含义。曾听闻林氏家规有三百条,皆刻于门庭石狮的石座之上,历经百年不曾褪去。
姜昭上前时,不由得侧目瞥了一眼,只见石座面上,当真是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就此一眼,瞥得姜昭心头作呕,心说定要寻个黄道吉日,差人把这石座给磨花了。
尚书府门卫见这翠幄车架,当即就认出来人是淮城长公主。今夜府中大公子殁了,这位公主不递拜帖突然来访,门卫不敢擅自迎她入内,便恳请她稍等片刻,立即就去叫能主事的人。
姜昭难得好说话地在外等了片刻,但林兆恪守君臣之别,也不敢她久等。
未过一会儿,便见着府门大开,一行人匆匆赶来。他们面带哀色,神含悲凄,却依然强撑着精神朝姜昭拱手行礼。
其中为首的正是尚书令林兆,一袭儒衣,浓眉长须,因常年喜好拧着眉,额间形成了抹不平的川字纹,此时他的声音里带有一股浓浓的疲倦之意:“殿下贵安。今日府中不便,恐无法招待殿下。”
林兆嫡长子林熹,出生起就是林氏宗子,自幼聪颖勤勉,族人甚爱之。林兆倾全力教养,寄予厚望,有意自己百年之后,将宗族交付到他手里。可是他如何也没想到,他养了二十年的嫡长子,耗尽心血教养的嫡长子,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嫡长子,居然就这么地死在了他的眼前。
一番心思皆付东流。夜幕月辉之下,这个年过不惑的尚书令微微抬首,只见他两鬓如霜,终于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态。
第69章 我享一日荣华,便有你一日富贵……
姜昭面色淡淡, 她对林兆的行径着实难做评价,也不知说他自作自受好还是说他可怜可悲好,便只道了句:“孤是来寻和玉的。”
林家大公子才歿, 这位殿下就来了林府,说是为了寻和玉郡主,恐怕更多的还是为其撑腰罢了。
林兆心知肚明, 沉着面色道:“淮城殿下还真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姜昭面不改色地抚了抚袖。手眼通天倒是不至于, 朝中重臣家中她也不会每一个都安插了眼线,只不过林家恰好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道:“尚书大人,孤与林公子算是旧交, 何况林家大夫人又是孤的手帕交, 此等情谊在前,大人竟不愿给孤一个为旧友哀悼的机会吗?”
话已说到这份上了,林兆本已没了理由不容许她入府,可他心中悲痛难耐,深恨和玉害他爱子, 便也怨上了这位给和玉郡主撑腰的淮城长公主,所以他冷着眉眼,依旧不肯容姜昭入府。
“殿下既然知晓此事, 便该理解林某今日沉痛不已, 着实不便迎客, 殿下还是请回吧!”
姜昭闻言,一扬眉峰, 冷冽之意徒然袭开,“大人,孤若是不愿回呢?”
“你——!”
正当两人各不退让,针锋相对之际, 一位绫罗锦衣的婢女从府中走出,高声道:
“淮城殿下,我家大夫人心中悲痛,故而派奴婢来请您入府一叙。”
此女是和玉郡主身侧的大侍女,姜昭一眼便认出了她,心知是和玉知晓她来了,恐她遭遇阻拦,就派来了人。
毕竟和玉一日不与林熹和离,她就一日是林家长房大夫人,便有着作为一族宗妇的权利。
姜昭越过林兆,跟着和玉的大侍女入府。余光瞥过林兆时,察觉到他眼里的痛恨。
这腐儒老头的恨意倒也是可笑,分明是自己逼得儿子自缢,却偏要恨到他人身上。
淮城长公主抚了抚发鬓,眼底尽是一片讽意。
“吾儿年方弱冠,本是前途似锦,都是你们害他!你们害他!!”林兆在身后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
紫檀跟在姜昭身后,徒然闻得这么一声,不由得心生怜悯,本想回头瞧上一瞧,却被身前的女郎制止了。
她抬眸见姜昭的神色依旧平淡,那瑰丽无双的眸子在林府晦暗的长廊中,渐渐深到了同样的阴翳里。
“莫要理会,是他该受的总归是要受。”
紫檀垂首,当即收了心思,轻轻道了声“喏”。
林府的白事来得突然,故而大半日过去也不见有人布上白幡,一路走着,她们都不曾撞见其他人,只是偶尔路过几处屋子时,会闻得几声窸窸窣窣的哽咽声。
月凉如水,好似泼墨般的苍穹,这座素雅简朴的府邸沉浸在如此森然的夜色里,笼着一种难言的悲凄。锦衣侍女驻足于祠堂门前,微微侧过了身,敛着含愁带悲的眉眼,轻轻道:“殿下,我家郡主在里头,您进去吧。”
姜昭颔首,便也让紫檀等人留在了外头。
她跨过红木门槛,绕过雕花梁柱,终于在堂前瞧见了一身素服的和玉郡主。
这身姿丰腴的女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秀丽无匹的面容,如此凄厉的夜幕之下,她笑得惨淡。
“阿昭,你怎么才来啊……”
姜昭目中发酸,喉口哽塞许久难言。昔年二人嫁做人妇,我怨她不似从前,她怨我不知疾苦,两相怨怼之下,不料会越行越远。
可今日不过是和玉一句似嗔非嗔,似怒非怒,满含无尽悲鸣的“你怎么才来”,就使得姜昭心中溃不成军,她不由得如同昔日一般拉过和玉的手,安抚似地道:“如今我知你苦,知你怨,你也莫要怪我来得太迟。”
和玉笑着垂泪,最后衣襟渐深,她也再难笑得出了。寒风呜咽,萧瑟又冷然,在这自幼相伴长大的手帕交面前,她终于再难维持住所谓宗妇的姿态。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对我这般的好了。”她本是哭着在说,可哭着哭着,却渐渐伏在了姜昭的肩上,近乎绝望的在嘶吼,“阿昭,我再也没有林熹了!我再也没有他了!”
“我原以为我只要守住我的这份情,便可以不被他左右。可是为什么,我如今还会这般的痛苦,我好恨,阿昭,我真的、好恨!”
恨他风光霁月乱我心扉,恨他公子如玉动我情思,更恨他如今为全孝道,弃我不顾。
当真是好恨好恨!
和玉无助又绝望地弯下修长的脖颈,这样泣不成声,这样泪如雨下,在顷刻间就已沾湿了姜昭的绸衣。
“为什么世间爱恨偏要如此磨人,偏要历经磨难方能窥得本心,最恨的是抽丝剥茧般剖出心后,人却未必再如当初!”
她悲戚又愤恨,可恨到最后也又不知是在恨林熹还是在恨自己,只能将自己慢慢地蜷缩做一团,捂住这颗惨痛不止的心。
和玉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她竟是因林熹的离去而哭得肝肠寸断。
见多了和玉的从容平静,见多了她待林熹的漫不经心,如今这等凄惨光景,姜昭又何曾见过……又何曾料到?
当一个人在最为脆弱痛苦的时候,旁的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故而此时姜昭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她在怀中放肆痛哭,任由她扯着衣襟痛诉,只希望这样的宣泄能够让她好受些许。
姜昭垂睫静静地安抚着她,可却在这哀号里,也触着了她的伤情之事。
她在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柳彧,想到了大理寺牢狱里那鲜血淋漓的石灰墙面。
心蓦然被刺了一下。
其实并不觉得疼,但细细麻麻的刺意下总归是有几分异样。很多时候,她总是不愿去刻意地想起这么一个人,但更多的时候,这个人却会阴魂不散地乍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的,全然是他身穿囚衣,眷恋又惨淡的目光。
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屡屡使得姜昭心间颤意不止。
可是凭什么?他是该死的,他合该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要让她觉得惋惜。
姜昭呼吸微颤。她果然做不到心如止水,柳彧还是赢了。
这辈子这个人,她是忘不掉了。
明月高悬夜空,寒鸦夜栖枝头。
姜昭从这一瞬的神思游弋里回归,耳畔是和玉哀转不绝的哭泣声,甚至逐渐变得沙哑。她说了不少关于林熹的事情,说了许久,神智也混沌了,可能说到最后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是和玉知道,那满身文人风骨的隽秀儿郎,携得无尽的黎明,曾在她的生命里撒下了璀璨的光。
只是如今,他走了,连带着那束光也一起走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去面对那晦暗的余生。她这辈子所享受到的爱都是颇为有限的,谢国公和清河公主之间没有爱,故而对她也无法有爱,她心里是清楚的。
在外人看来,她是天潢贵胄,她是金枝玉叶,可剥离这些金絮衣后,她其实一无所有。何况如今谢国公入狱处斩,国公府被抄,她连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阿昭你知道吗……”和玉哭得没了力气,便只能怔怔地瞧着林熹的棺木道,“他恐我失父伤情,便总想着法子逗我开心;他恐我无家可归,便宁死也不肯与我和离;他说我既然成了他的妻,他这辈子便只认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