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看着他,细致而热烈地看着他,佛祖在上方含笑而视,漫漫华光,她却心生亵渎之意。
她想要他。
哪怕是个和尚。
如斯风华绝代,如斯清贵如玉,既然这般合她心意,便应当是她的。
姜昭心念顿起,靠近他,再靠近他,直到视野全然被这和尚占据,直到进无可进,方才发觉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
真真是叫人恼火至极!
姜昭又气恼又惋惜。
分明是这般合她心意的人,是个和尚便也罢了,怎还是虚假的!
求而不得,姜昭只好歇了心思,索性当着玩乐一般,兴致勃勃地观察他。
*
这时,丹鞅嘉措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道了个“阿弥陀佛”。
近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探看姜昭那里的情况,自她落水之后已过去了三日,虽不知为何还在昏迷,但总算是脱离了危险。
她是大齐的最受宠爱的公主,昏迷之中也会有太医侍女妥善照料,过不了多久应当便会醒来。
相较于此,更值得让人深思的是,姜昭落水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
丹鞅嘉措从团蒲上起身,绕过前殿,来到了后殿里。
他立于桌案前,陷入了沉思。
姜昭落水之时,他才与慕达纳结束交谈,故而并未瞧见姜昭身边的情景。若是意外便也罢了,怕只怕是有人要她死……
死这个字,就这么轻轻地在他的念头里转了一圈,丹鞅嘉措的所有冷静与从容都荡然无存。
这不得不让他意识到,姜昭于他而言,终究有所不同。
他在十岁看见了八岁的姜昭,此后朝朝暮暮,所见所闻便都是她。
诵经时,阖眼见她。
转动经筒时,耳畔笑语是她。
静坐、修炼、抄写经文,无处不是她。
丹鞅嘉措的十岁到二十岁,近乎是被囚禁于万相灵宫,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联系,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在姜昭毫无察觉的时候,一个远在西域的少年佛子无声无息地,接纳了命运里的馈赠,将她当做了孤寂生涯里的唯一救赎。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个十年。
春花秋月,岁月等闲。姜昭于这佛子而言,早已是生命里的一部分。
丹鞅嘉措被诸多思绪乱了心神,索性取出纸笔,静心抄写经文,试图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时的佛子尚且不知,他虽身处佛堂,却早已心落红尘。
本该五蕴皆空的佛陀,若将一人放置于心,那他是否已然不再是佛?
秀色若珪璋的人间佛子,提笔写下“照见五蕴皆空”,却在不经意颤了颤笔尖。
一滴浓墨,在纸上晕染开,竟再看不清“空”字。
第42章 该看的不该看的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
姜昭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隽秀和尚, 又滚动着念珠开始静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姜昭发觉这梦境里所呈现出的一切习俗衣着,以及语言, 都并非是中原有的,反倒像是她曾经看的那本《西域六记》里所言的藏家风俗。
除此之外,她的十米视野范围是以这个和尚为中心而改变的,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时, 她还想着能够多瞧些不一样的风貌。
可谁能料到,这和尚的生活竟然能够如此乏味!
日日夜夜只是打坐、诵经、抄书、沐浴、用膳,枯燥得千篇一律, 姜昭如今闭着眼都可以说出他在哪个时辰做着什么样的事儿。
洛阳城最能找乐子的淮城长公主, 何曾受过这等的无聊?
偏这乏味的梦境如何也醒不来,天天只能盯着个和尚看来看去,头几天被这新鲜的容貌勾了魂儿,还能耐着性子多看看,但再新鲜的东西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看着不是?
只能看着还摸不着, 这会儿新鲜感看没了,姜昭就烦了。
何况看见这和尚总能叫她想起止妄那厮,姜昭就更烦了。
这会儿和尚正用着藏语诵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经文。姜昭听他念经总是有些恍然, 他的声音有些低, 却清越柔和, 与记忆里的另一道声音缓缓重合。
姜昭疑惑至极,怎么他的声音和止妄和尚的声音会这般相似?
不过做梦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认真了就是在犯蠢,故而姜昭也没深思。
这和尚念经时素来全神贯注,哪怕殿外头有些许动静传来,也是全然不顾的。
姜昭看了看佛殿的铜壶滴漏, 大约是午膳的时间,便猜想是那个魁梧大汉要来送膳食了。
但她放目一瞧,却发现这次推门入内的是一位瞧着颇为慈眉善目的红衣老和尚。
老和尚轻轻地阖上门扉,将膳食放置在旁,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眼里始终含着一种极为庄重的敬慕,而后朝着团蒲上的和尚磕了个长头。
他跪在那个隽秀和尚的后头,翕动着唇齿说了些什么。
姜昭身为汉人公主,对藏语自然是一窍不通,只能依靠着他们的面部神情来推测内容。
然而她瞧了半天,除了能够确认那个隽秀和尚在此间颇有地位以外,也不能推测出其他什么。
待到红衣老和尚走后,隽秀的和尚又花了些时间用完膳食,期间他走了神,菜叶不小心落到了他的衣面上。
姜昭瞧了一眼,边暗笑边可怜他这清汤寡水的膳食,还不如她大齐皇宫里的那些贵人养的猫猫狗狗吃得好。
这菜叶落到衣面上都没见着点油水。
姜昭瞧着他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似乎对此难以容忍。
生得好看便是这般没道理,哪怕是蹙眉不悦,也跟青天碧水里的云烟似的。姜昭越瞧越喜欢,忍不住心想:若是这和尚是个活生生的人,定然要将他掳到公主府去,让他吃遍山珍海味,再用最漂亮的阁楼给他藏起来!
这头姜昭想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和尚轻轻唤了一声。
这一声,是藏语。但却听得姜昭心下瞬间兵荒马乱,因为每当这和尚说完后,就会有人来送水。
这便意味着他要沐浴了。
姜昭又忍不住开始纠结。
她究竟是看还是不看?
平心而论,在前几日的时候,她还试图做个正人君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但是这和尚沐浴颇讲究,时间也长得很,姜昭挪开的视线,总是不知不觉得又挪到了他身上。
该看的不该看的,其实、似乎、好像也看得差不多了。
姜昭纠结了半天,那和尚已经褪下衣物,将白皙如玉的身子浸在了水中。
比起大齐男儿女儿沐浴总要撒些花瓣,这里的和尚似乎不兴这些,就只是干干净净的热水,冒着点轻烟。
清澈见底……也清晰无比。
这淡淡的白烟,慢之又慢地往上升,姜昭忽然觉得自己许是被烟熏着了,不然怎会觉得这么热?
*
洛阳,淮城长公主府。
“殿下昏迷了这般久,怎还不见醒?”紫檀抹着泪问李太医。
李太医拧着眉,替姜昭诊了脉,沉吟片刻后道:“姑娘莫急,老夫看殿下的脉象平稳,按理而言是该醒了,只怕是此次落水惊着了殿下的神魄……”
“哎呀!”紫檀忽然叫了一声,“李太医,你看,我家殿下脸怎么红了?!不会又要烧起来了吧!”
李太医连忙看了过去,只见姜昭原本苍白的脸忽然泛出了红晕,他心道一声怪哉,又再搭上了脉搏。
直到再三确认无碍后,他才松了口气道:“没烧没烧!”
紫檀一听,虽也放下了心,但还是哭丧着脸,扯着李太医袖子道:“李太医,哪怕没烧起来,也不能叫我家殿下总这么昏迷下去吧!”
李太医拈着胡须正愁着,又被紫檀猛地一扯,花白的胡须都给扯掉了好几根,他疼得“诶呦”叫了一声。
“紫檀姑娘您莫急呀!老夫正想着办法呢!”
他已经上了年纪,但这医术随着年纪渐长,也越发的精湛了,本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可先帝临终曾嘱托他多照料淮城殿下几年,李太医不忍辜负先帝之心,便应下了。故而如今见着淮城殿下这般模样,心中的焦虑也不比紫檀少。
李太医正愁着,这里珠帘一掀,已经有了一个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紫檀回头连忙叫了声“驸马爷”。
这位驸马爷生得爽朗清举,颇有士人的潇洒风流,当年还是名噪一时的状元郎,这般风华人物按理而言,应当是与公主极为相配的,奈何李太医自公主府建成,便居于此处,也算是看着他们一路走到如今。
外人看来的天作之合,内里却疏离紧张得很。
原以为是对怨侣,可自从淮城长公主落水昏迷后,这看似冷淡的驸马爷却日夜守着,有时紫檀都不小心睡了过去,李太医还能瞧见那俊俏的驸马爷,望着淮城长公主的面容出神。
烛火幽微,却掩不住此间情深。
世间痴男怨女、情爱风月,总会有人看似冷漠,却已然沉溺其中。
李太医退后一步,朝他行了个礼。
柳彧坐至床榻,将药碗放置在一旁,问道:“殿下今日如何了?”
紫檀回道:“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李太医说殿下恐怕损了神魄,这会儿还在想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