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安慰自己。
许是耽搁了些时间,守门的太监提醒道:“大人,快进去吧。”
王符敛了敛衣袖,眸里划过幽微的光华,他忽然间笑得极为愉悦,一脚踏入华美贵气的太仪殿。
“王符。”在案前翻动着奏折的君王,笑着抬眸道,“听闻道长们已研究出了成效,可是真的?”
姜砚的声音略显急切。
这样的急切传入王符的耳中,让他笑意更盛。
“回陛下,此次道长与那些西域而来的高僧合力研究此丹药。”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块雕琢精美的红木小盒,小心翼翼地送到姜砚面前,“定然能如陛下所愿。”
姜砚看着王符捧上的红木小盒,几次将欲伸手却又不敢取过,他长长叹了口气,揉捏着眉弓。
“前朝后主,安溺享乐,沉迷修道炼丹,致力于长生不老之术,无心政务,故而导致朝堂乱象丛生,国不国君不君。”
长生不老宛若历代君王逃不开的执念,尤其是目睹正值盛年的先帝离世后,姜砚方知,大业将成却后继无力的无奈。
但纵观前朝之哀,他又有些胆怯于触碰此事。
姜砚问王符,“你说,朕究竟应不应该接过它?”
王符捧着丹药盒子,仰头笑道:“前朝后主为享乐而谋长生,但陛下您却是为了万民福祉,而求龙体健朗。如此,便是天差地别之处。”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飘入姜砚耳畔,宛若蛊惑人心的轻语,惹得姜砚的心弦微微颤动。
不可否认,他心动了。
王符见此,再度蛊惑道:“陛下,此药与舍利子相融,炼制途中又有高僧日夜诵经,有固本培元,强身健体之效,已有药侍试过,是当真有所奇效。”
时下佛道合流,姜砚尚是储君之时便喜好阅览佛道文献,对于此间奇闻异事、神遇佛偈更是反复品味,故而王符不相信,他能够不心动。
姜砚忽而挽袖起身,他接过红木丹药盒,轻轻笑了笑,“王符,朕原本从不在意长生之事,但先帝崩殂之后,却知生命短暂,根本由不得人。”
他打开药盒,草药的清香充斥鼻腔,渐盈衣袖。
王符道:“丹药养身,自古以来为君王的调养之道,陛下放心即可。”
“你跟随朕多年。”姜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办事一向让人放心。”
见着姜砚咽下丹药,王符稍稍垂眸。
是啊陛下,您放心即可。
第40章 人生无处不修行
太后被送往行宫静养。
姜昭纵然有再多地不舍, 也不得不与之告别。
紫微城纷纷扰扰,或许远离此处,方是上乘之策。
这日, 洛阳的天色蒙昧,轻云蔽日之下,略有水雾氤氲而生, 姜昭遥望着太后的车架愈行愈远, 直至人影与车列没入远方的烟雨朦胧之中,她方才收回了目光。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要经历许多离别,最后独自一人, 在这漫漫长途, 迎面无数冰霜雪刃。
姜砚在她身侧长长一叹,道:“父皇去后,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一挽衣袖,满目疲惫。曾经在他眼前的不可攀越之山已然倾覆,却也意味着此后人生, 不再有人会为他承担。
清风乍起,勾动姜昭的裙纱,柔软的流光锦层层翻飞, 宛若云端烟波里的一抹异彩, 明洁清莹。
“皇兄, 没有什么东西会停滞不前的。”她螓首高抬,试图以淡然的姿态, 去接受这些变化。
若是之前的姜昭,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般的话,因为她,本最受不得离别。
姜砚讶异之下不由得对此感慨万分。
然而感慨之际, 却有人打断了他。内侍小心翼翼地行至身畔,轻声地提醒他,这个点应当要去道观一趟。
姜砚想起王符所说的,服下丹药后要常去道观静坐,见效方可更佳。于是同姜昭说了一声,就要匆匆摆驾离去。
姜昭扫过那内侍,深深地看了姜砚一眼,突然道:“皇兄,王符此人,未必可信。”
姜砚的步伐一顿,险些以为姜昭知道了他服用丹药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此事只有他和王符知晓,王符不可能会说出去。
他略一沉吟,忽而就想明白了,恐怕是近来王符升迁过快,让姜昭心有不满。
姜砚无奈地道:“阿昭,往日的旧怨就莫要放在心上了,王符是朕的心腹,自朕是储君之时就伴在身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他常对你退避三舍,你可莫要……莫要再与他针锋相对了。”
在他心中,姜昭始终是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对政务漠不关心,一切只依着自己的喜恶来。
姜昭暗了暗目光,“皇兄,我并不是与他针锋相对,只是……”
“朕还有急事,我们改日再谈此事。”姜砚一摆手,这般敷衍道。
如今王符在他心中已占有三分地位,自然不好纵着姜昭的意思,于是就避而不谈,也算摆明了自己的心思。
他一上步辇,宫人便抬着走了。
姜昭静默在应天门下,发间的银钗流苏摇摇晃晃,摇过曾经的时光,摇过似水的流年,摇走了曾经的亲密无间。
成为了君王的皇兄,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殿下,云层越发的厚重,怕是要落雨了,咱们快回去吧。”紫檀仰头看了一眼天际,连忙提醒道。
“不了。”姜昭牵过自己的马,一跃而上,“许久未见这般时节的洛阳了,容我去逛逛再说。”
她有了想法,定然容不得他人多言,故而也不听后头紫檀的呼唤声,径自就打马扬鞭,一骑绝尘。
但虽说着去逛逛,她却直接来到了成化坊。
往日她最爱来这儿,见满楼红袖招,见佳人倚楼笑,入目便是无穷无尽的热闹与繁华,她贪的也正是这样的风流快活。
然而此时国丧才过,成化坊虽开着门,却不见几人。
士族子弟功名在身,需守丧六月,纵然再如何风流倜傥,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来此寻欢作乐。可成化坊这般销金帐是布衣百姓来不得的地儿,如今没了那些贵族子弟,客人都少了大半。
此处女官都快愁白了头发,竟亲自在门前守着。
她远远见到姜昭这位旧客,眼里都泛出了惊人的光彩。
姜昭坐在马背上晃悠悠地过来,被这光彩摄得头皮一麻。
“许久未见殿下了。”女官攥着帕子,喜不自胜地道,“近来成化坊来了许多胡女,还有许多异域的俊俏郎君,殿下不妨来看看?”
女官这番话的诱惑当真是直击姜昭的心扉,她府中异域美姬并不多,见得也少,偏又是个猎奇心切的主儿,这会儿听了又是纠结又是心痒。
几经思索后,她还是摆手道:“孤孝期在身,暂时无福消受。”
女官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
但她心知这贵人出身不凡,也不敢强求,随即又挂上了笑意,道:“也罢,那殿下来此,可有其他要紧事?”
姜昭道:“也不算什么要紧事。”
她高坐于马背之上,仰头瞧见红楼里的女郎朝她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呈现出一种沉溺于世俗的浓艳,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成化坊内的敦煌飞仙屏风。
“孤心悦你堂内那幅敦煌屏风。”姜昭垂眸看向女官,“不知可愿割爱?”
女官一愣。
那屏风本就是意外所得,也并不费几个钱,虽有不少客人夸赞过,但毕竟是落入风月场所的物件,再干净美丽的东西到了这儿,也似乎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污渍。
比如那屏风。
比如那些姑娘。
女官笑道:“来我这儿的人,从来都是要姑娘,要美郎君的,没想到殿下您,竟瞧上了那屏风。”
混迹风月场所多年,女官自然愿意做这顺水人情,于是又道:“殿下若是喜欢,我便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姜昭确实有几分喜欢,毕竟如她这般赏画水平的人,都觉得精妙,作画者必然是有不凡的功底。
“那你便送往淮城长公主的府上罢。”她道,“孤也不占你便宜,届时你向管事开个价就是了。”
淮城长公主财大气粗,平白无故要人家的东西,没品得很,她自然不愿意做这等事情,索性就用钱财卖下。
钱财上门,女官没有拒绝的道理,便笑吟吟地应了声“喏”。
……
姜昭要了那屏风后,又骑着马到处溜达,她确实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纵马过街。
久违的闲情逸致让她有些许恍惚。
“殿下为何要买那屏风?”
她将马停在了月牙湖畔,才系好马绳就听见了止妄的声音。
自从上次她调戏宫里的和尚后,止妄就没怎么说过话,有时姜昭喊他,也未必得到回应。
如今他开口了,姜昭忽然觉得有些安心。
这安心就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让心有惶恐与不安的姜昭,有了点安慰。
短短几个月,原本没心没肺的淮城长公主就已经反复地在感受失去。
她忽而鼻头一酸,“和尚……”
姜昭沙哑地喊了一声,零零落落地飘散在风里。
分明想硬气地说些什么话,却不由自主地靠在树边,抱着膝盖哭出了声。她看着娇蛮恶劣,却未必比其他人多出几分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