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明妃与以往格外不同,埋藏在她心中的东西,在她半遮半掩的话语里揭露了一角。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所以很快就平息了下来,能说这么多,显然已经是她的极限。
姜昭看见她虽然神色平淡,可右手的十根指头却紧紧地、紧紧地捏着棺木的边缘,仿佛要嵌入木头里一般,她任由着那美丽的指甲断裂翻出,任由着指尖溢出血来。
“小公主,永远不要对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明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昭仰头看她,“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但你,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便是意味着你已经开始后悔了。”
明妃冷声道:“本宫并不后悔,不后悔用这十几年的孤寂时光换取下半生的……”
逍遥自在。
后面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姜昭听不清,但她其实不在意。
既然父皇曾经与明妃有一场交易,必定是有他的打算,如今交易已经结束,明妃确实该释然。
他们间的故事,若在之前,姜昭或许还有一探究竟的兴趣,但眼下刚丧父,她并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思考这些。
待到明妃款款离去后,姜昭眯着眼又将头靠回了棺木上,似乎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去重新取得她父皇身上的温暖。
她想离父皇近一些,再近一些。
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第34章 天子驾崩,为国殇
天子驾崩, 为国殇。
依照礼制,天子的梓宫(棺材)需在武成殿停灵三十天,天下缟素, 需守丧三月,不得饮酒寻欢,不得婚嫁作喜, 勾栏瓦肆之地更是不得开放。
此外, 朝廷百官需守丧六个月,五服之内的皇亲国戚需守丧至少一年。
新帝姜砚仁善孝悌,在天子灵前几度哭晕过去, 而后在众臣面前表示自己要守孝三年, 然朝臣百般劝阻,方缩短至一年孝期。
齐天子并非是喜好奢侈的人,在遗旨里多次强调丧葬事宜一切从简,故而出灵那天,礼部只按照基本的礼制来走, 不敢多添其它。
当日,先由七十二人抬着梓宫出应天门,而后皇室官府倾巢而出, 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走在前方, 随其后的是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纸扎的仪仗队, 在棺木后的是全副武装的御前侍卫营,然后才是宗室皇亲、文武百官等人的车架。
其中在新君和国母之后的白纱凤架, 便是淮城长公主的。
端坐在里头的淮城长公主穿着素白的孝衣,瓌姿艳逸的面容上不施半点粉黛,发鬓间就连往日常见的珠钗金步摇都见不着了,只余下一支无甚雕饰的白玉簪挽着简单的发髻。
柳彧坐在她一旁, 见她始终将唇线抿得紧紧的,面容依旧苍白,神情还存留着一点悲怆之色,但她似乎始终在努力地隐藏起自己的脆弱。
然而有些东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柳彧看了她许久。
忽的,姜昭一个抬眸,神情冷漠,“柳彧,收一收你的同情,孤不需要这些。”
柳彧别开了视线,“节哀。”
这是他们时隔数月后第一次对话,自此之前的事情后,两人连见面都少得屈指可数,若非齐天子驾崩,他们根本不可能坐在一处。
但显然,哪怕是这样的时候,姜昭也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
这不由得让柳彧想起了在贞观殿内,姜昭安静顺驯地躺在云蔺怀里的模样。
柳彧心中不甘至极,忍而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下去,他道:“殿下就不肯与我好好说话吗?”
姜昭怏怏地将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却依旧刻薄:“孤凭什么要和你好好讲话?凭你如今是驸马?还是国子监祭酒?”
柳彧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越发地冷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每次都是这样漫不经心,这样居高临下,但凡有不顺她的意,便要将对方折磨得头破血流方才罢休。
柳彧猛地沉了面色,上前紧紧地握住姜昭的手腕,“你是不是只愿意和云大人好好讲话?”
听见柳彧忽然提到了云蔺,姜昭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关云蔺什么事儿?
况且她什么时候对云蔺好好讲话了?
若真要说对谁还算温柔,那应当是……
姜昭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和尚的影子。
仅仅只是一瞬间。
可哪怕只有这么一瞬间,也让她觉得心下一慌。
她怎么可能对那个臭和尚温柔呢?
大抵是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才放过了他。姜昭心想。
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姜昭顿时又坦坦荡荡了。
她的手腕被柳彧握得生疼。
“你放手!”姜昭喝道。
然而从问出那番话起,柳彧便一直盯着姜昭的脸,仿佛要看透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所以她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慌乱,被柳彧捕捉到了。
他当即就认为自己说中了姜昭的心思。心中邪火一盛,下手越发没了轻重,他朝着姜昭怒道:“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
哪怕是在孝期,姜昭也不是个没了脾气的人。她顾不得手腕上的痛意,反用另一只手扯过柳彧的衣领,逼着他俯身垂首,一双灼灼秀目濯清涟而出,却依旧美乎近妖,她直勾勾地看了柳彧半响,看见了柳彧眼里的桀骜与愤恨,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至极。
“柳彧你很好。”姜昭扇了这巴掌,依旧不肯放开他的领子,四目相对之下,两人怒意交映,“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胆敢这样侮辱孤。”
柳彧使着劲儿挣开姜昭的手。
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中的恼火却被这一巴掌打散了,他终于回归了理智。
缓缓地,他松开了手。
他与姜昭的这场婚姻就像是一场笑话,天大的笑话。
“你为什么,为什么从不愿意多给我一点善意,不愿意像天下所有妻子那样……”
姜昭也一下子松了手,看着他跌回原位。
“像天下所有妻子那样温柔顺驯吗?”姜昭的目光冷若严冬的霜雪,“柳彧,孤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人。”
正如她,从来不会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曾经那个误失香帕、挽帘浅笑的公主,一直都是他心中求而不得的美梦。
天下间的公主,并非都是端庄温柔、大方得体。
更有像姜昭这样的,骄矜任性、肆意妄为。
所以从一开始,姜昭就知道,柳彧对她的喜欢,并不可能长久。
他必然忍受不了。
而她,也不可能为了柳彧去改变自己。
姜昭冷笑,“柳彧啊柳彧,你可切莫同孤摆出这样情深的模样,孤赐你的美姬,你可是享用得很舒坦啊。”
什么情深意切。
只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不甘心罢了。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不甘心。
姜昭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最初的时候,柳彧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这双眼睛,可现在他却有些胆怯了,胆怯于这双眼睛里所呈现出的尖锐与通透,仿佛能直直地看进他的内心。
柳彧面色煞白,连忙否决道:“我并没有。”
然而相较于他的紧张,姜昭却轻描淡写极了,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道:“孤不在乎,你睡了谁其实与孤无关。”
只是不要再呈现着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
不要用这样方式感动自己还来恶心她。
柳彧愣了愣,走了张嘴,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解释与紧张有些可笑。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姜昭根本不在乎他。所以他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折损这位公主的颜面,她都不会在乎的。
心中的羞耻与愤怒涌上心头,柳彧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是,你说的没错,红袖添香、佳人在侧,彧情难自禁。”
他其实很想问问姜昭。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在婚后依旧要养着面首?
为什么和其他男人更亲近?
为什么不愿意垂眸多看我一眼?
柳彧的心里有这样多的为什么。
但即使是这样愤怒的情况下,他也不敢问出口。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他问出口,就只会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姜昭不喜欢他。
所有的事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不喜欢。
“此次出言不逊,孤不同你计较。”距离皇陵越发地进了,姜昭也没了和他多做纠缠的心思,她慢慢地警告道,“再无下次。”
柳彧阖了阖眸,左侧的面颊还在隐隐作痛。
姜昭从来都不知道手下留情,她若是要伤人,必定是要不留余力的。故而柳彧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如何的狼狈不堪。
他扯着嘴角,冷冷地笑了笑,“谢殿下宽恕。”
姜昭瞥了他一眼,轻慢又冷淡。
仿佛就是要这样,一点又一点地,折下这位狂士的傲骨。
要他像个弄臣一样,对她讨宠求怜,向她卑躬屈膝。
似乎每一次争吵,柳彧都一直处于下风,可他败给的究竟是这个美丽的女郎,还是她身后的皇权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