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转脸看他,脸上有些犹豫,她说:“陆修撰,其实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此次过来,是要和你说清楚这件事的。”
陆桓一愣,以为殷明鸾要拒绝他,忽然间有些失落。
殷明鸾用略带惆怅的语气说道:“最开始,不过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我不愿意嫁给裴元白,我不愿意在皇兄离宫之后被许太后摆布,所以,我想要快些嫁出去,所以,我找上了你……”
她说完之后,紧紧等待着陆桓的反应,谁知陆桓只是笑了笑。
“公主,学生本就知道公主心中不会有我,我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不必忧心。”
殷明鸾愣了一愣,却说:“难道……不是因为我总去找你,让你误解了意思,你才想要喜欢我吗?”
陆桓摇摇头:“……也许不是。”
殷明鸾疑惑。
陆桓追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殷明鸾,是在太和殿上,芸芸学子坐成一片,谁也看不清谁,他一望,却看见了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样遥望着他,一眼就只看到了他。
陆桓幼时丧父,虽然出身名门大族,收到的却总是漠视的目光。后来人们渐渐看到他,觉得他会有出息而攀附,觉得他恣睢没前途而厌弃。
他们见微知著,却独独看不见他这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
陆桓说:“公主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公主以为嫁我会让我没有仕途,却不曾想过我这样自甘放弃仕途,不愿上进的人,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的一滩烂泥,而公主态度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由是学生感激非常。”
殷明鸾朗朗的目光望着陆桓,轻轻说道:“不,修撰,你不是自甘堕落的人,你是一身傲骨,嫉恶如仇,心怀天下的人。”
陆桓浑身一震。
他心中最角落的一丝不甘和愤世嫉俗,在殷明鸾清水般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殷明鸾怎么会忘记,前世的最后时刻,连深宅里的她都听说了陆桓大人的大名。
是那样天才的少年,那样的社稷肱股之臣。
殷明鸾有些黯然了。
她本来此次赴宴,是为了找到陆桓,坦白一切,然后看陆桓是否愿意用婚事来搭救她。
她会指点陆桓去找李贵太妃,然后在长辈的意见下说服殷衢赐婚。
可是、可是……
她犹豫了。
陆桓,不该是一个一事无成的驸马。
她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差点酿成大祸。
殷明鸾心绪起伏不定,就连陆桓连续叫她几声都没有听见,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她找到一个凉亭,坐下来终于平复心绪。
殷明鸾在凉亭里闲坐的时候,见一端庄妇人走了过来,她穿得素净,殷明鸾认出来,这是嫁去永宁侯府的萧氏,是萧松月等的表姐。
永宁侯府陈氏一族满门忠烈,在当年世宗征讨胡国的时候,陈氏家族男丁几乎全部阵亡,这陈萧氏便是当年永宁侯长子的遗孀,如今永宁侯陈平的大嫂。
殷明鸾从前和陈萧氏没有来往,这陈萧氏性子冷淡,今天却见了殷明鸾,主动走了过来。
陈萧氏走近来,目光在殷明鸾脸上游离了一下,露出些微惊讶。
殷明鸾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陈萧氏摇摇头,笑了笑。
她一看见殷明鸾模样,竟然觉得和陈平府中一个极美貌的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陈萧氏和殷明鸾攀谈起来,讲着讲着,陈萧氏不知为何说起了永宁侯陈平,殷明鸾稍微感觉到有些不妥,但是陈萧氏却不肯轻易停下来。
殷明鸾对永宁侯的事自然有所耳闻。
永宁侯陈平,三十有五,先头亡故了一个姓许的妻子。永宁侯家中姬妾无数,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贵妾,大的庶子都已经成年了。
当年陈氏一族征讨胡国的时候,只逃回了一个懦弱的陈平。外界都将陈平视为悲情的英雄,可是殷明鸾身为皇族中人自然知道,那是陈平临阵脱逃。
陈平理所应当地承袭爵位,但是永宁侯的爵位传到陈平这一代时,他只能得一个伯爵,世宗念在陈氏为国捐躯,有意优待陈平。
许太后那时候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陈平推到了永宁侯之位。
殷明鸾知道陈平的品行,可是眼下陈萧氏却喋喋不休地说起了陈平的英武不凡,还似乎有意提起了他院中的姬妾。
殷明鸾皱了皱眉头,道:“陈夫人,永宁侯内院中的私事,如何好同我讲?”
陈萧氏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与公主投缘,想着未来恐怕另有缘分呢,一时失礼,请公主见谅。”
陈萧氏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殷明鸾回宫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件事,想到陈萧氏提到的“缘分”二字,然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想着,难道陈萧氏今日是来撮合她和陈平的?
这简直太过荒谬。
殷明鸾想,自己没有猜错许太后的打算,只是这人选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殷明鸾的婚约大事如今是由许太后做主张的,若是没有许太后的首肯,陈萧氏是怎么也不能够擅自做主的。
殷明鸾回到宫里也想着这回事,问玉秋道:“这两天可有人到慈宁宫去?”
玉秋稍一打听道:“除了皇后娘娘和几位妃嫔,公主,就是许夫人了。”
那日,许夫人出宫后,回到了许府,她先去许绍良房中看望卧病在床的许绍良。她告诉许绍良,已经同许太后说了要将殷明鸾娶进门来的事。
至于许太后的反应,许夫人猜不透。
许绍良听了却心中大定。
他自小以来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时只满心觉得许太后会一口同意他的要求。
许绍良在家中养了几日,渐渐脸上多了些红颜色,于是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喝酒庆祝起来。
永宁侯府的陈遇安和许绍良有自小的交情,两人臭味相投,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两人黄汤润了润喉咙,许绍良犹自感到畅快,陈遇安却开始叹息不止。
许绍良笑嘻嘻地看着陈遇安垂头丧脸,问:“陈兄为何郁郁不乐?”
陈遇安说道:“我父亲又要续弦一个妻子,姨娘每日忧愁。”
许绍良夹了一粒花生米道:“哎,我可是好事临门。陈兄知道吗?我即将娶得一位绝世佳人。”
陈遇安苦笑:“我新得的继母也是一位绝世佳人。”
许绍良来了兴趣:“哦?是哪一位绝世佳人,我可曾见过?”
陈遇安道:“你出入宫廷,应该见过吧,就是那一位上京第一美人,长乐公主。”
“啪嗒”,许绍良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了桌上。
酒楼的二楼雅间响起一阵骚动,店小二慌忙跑了下来,叫道:“掌柜的,打起来了,一个挨了拳头,一个遭了脚踹,鼻青脸肿,吓死人了!”
许绍良和陈遇安这一出闹出的动静不小,裴元白和许,陈两人相识,探望之下,便知道他们打架的缘故,心中惊疑不定。
回来后,裴元白在院中凉亭站了许久,自说自话道:“可怜我与明鸾婚事皆不由自己。”
他说了这话,心中却燃起一股愤愤之气,抽剑砍向了亭中的案几,木案一刀两断。
他下定决心:“既如此,何必不争一把,这次明鸾一定会愿意,她绝不会愿意嫁给永宁侯。”
裴元白收了剑,抬头望月,夜色如许。他心道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起入宫,一定要和殷明鸾说上话。
裴元白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入宫,他托人去醴泉宫传话,希望殷明鸾能够到文渊阁见他一面。
宫女去了许久,裴元白站在文渊阁边上的凉亭里,听见脚步声杳然而至,惊喜地转过身来:“明鸾,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却是殷宝华。
殷宝华是从马场上赶回来的,手中好握着马鞭,听见裴元白口中叫着的名字,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裴元白的脸白了一白,然后理直气壮起来,脸上带着些微的冷淡:“嘉阳公主。”
殷宝华气得一挥手,马鞭打向了裴元白,却没有打到裴元白身上,而是把边上的树枝打折了一枝。
打完后,殷宝华用马鞭指着裴元白,厉声喝道:“裴元白,别以为我和殷明鸾一般好欺,若你有负于我,有如此枝!”
殷宝华这一通河东狮吼,惊得满宫内外皆知。
裴夫人第二天进了宫,小心给殷宝华赔了不是。裴元白则被困在家里,出都出不来。
不久之后,陆桓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回想起那日在安国公府里看见的殷明鸾,那时候殷明鸾一脸愁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却太过迟钝,没有看出来。
陆桓在家中喝闷酒,正在小酌之际,林四郎登门拜访。
林四郎见陆桓眉间有郁郁之色,惊奇问道:“修撰你怎么了?”
陆桓叹息一口气:“我原本以为放弃仕途就能够满足我所愿,但是……”
他将桌上的杯盏拂去,握住酒壶往嘴里灌。
永宁侯位高权重,而他只是区区一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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