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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狼 (一只小火腿)


  西赛的指尖颤抖着,控诉中仿佛饱含不甘的血泪,恨不得立刻就把罪人拿下。她说完便仰面倒了下去,阖上眼,竟是要就此睡去了。
  好像这一声无端的指责耗尽了全部力气似的。
  四面八方投来了俱是犹疑的目光,擎等着南平公主的一个答复。
  屋内只剩火焰的燃烧声,和西赛沉重的呼吸声。
  南平定了定神。毕竟若是一句话没说对付,多的是人想把她拆解入腹。
  她思虑片刻,面上露出担忧神色,把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吐了出来:“王妃这是病得糊涂了么?竟满嘴谵妄之语。”
  她转向瓒多,又问道:“可曾看过大夫?”
  语毕,便细细打量起周遭人。横竖先把关切的态度放在这,旁的心思再暗自揣摩。
  而瓒多神色未变,倒是看向了正跪在西赛垫前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一身雪衣,态度超然的开口:“南平王后从外面带来了寒气,惊扰了恶灵,西赛王妃才会说出这般荒唐言论。”
  只不过南平在听到“王后”二字时,已然怔住——这婚结的没头没尾,连瓒多的面都是时隔多日才再见着。
  空顶着个王后的冠子,重若金石,倒沉得叫人直不起头来。
  这厢瓒多已然答话,语气之中多有附和男子的意思:“圣者说的是。”
  所以这白衣人便是圣者了。
  南平凝神望去,那人看着年纪不老也不小,模样不美也不丑。当真好像芸芸众生的浮世相,皮肉全无用处,看过一眼便忘记。
  凡事公允,面目慈悲。
  只是南平细寻思了他方才的话,觉出几分意思——乍一听是认定西赛说的是胡话,但总归是公主惊扰在先,才有了后面的闹剧。
  有因方才能种出果,圣者毫不避讳的偏袒,恐怕是与西赛多有牵绊,只是现下不知是何机缘。
  南平在电光火石间顿悟深意,便温声道:“是我唐突了。”
  进得殿来不过是为一探虚实,如今心里有数,不如早些离去。
  没想到的是,瓒多示意仆从把西赛身上的厚重毯子掖严实了,竟转身对南平道:“我送你。”
  说完当真迈开步子,走在了公主的前面。
  殿门一拉开,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一扫鼻内悬着的浊气。
  方才秉着气的南平忍不住舒服的轻叹一声。身旁的男人似是感应到了她的松快,突然淡声道:“不是我不想去看你。”
  南平停住步,仰头望向身量极高的瓒多。
  在和煦的日光里,男人的眉眼依旧是冻住的:“圣者有言,驱恶灵时不能近女色。”
  这是在和她解释么?
  南平笑笑,不予辩驳,极是和气的点头:“圣者真知灼见。”
  这话说完,好像夫妻二人当真再无话可讲。
  肩并肩走了一段,南平便温声道:“陛下不如早些回去照看王妃,看她得病,我也是极焦心的。”
  男人顿足——倒不是听了南平的话,而是步履间踩进了一点绿意。他俯下身去,在低矮的灌丛中一掐,折了一枝初绽的花。
  那花开错了时候,生得细小,却红得扎眼。
  “有人送公主柴头草。”瓒多淡声道,“我送王后羊角花。”
  他说完,把那盈盈的一抹亮色,随手别在了南平鬓边。
  雪肤,乌发。美人,红花。
  男人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南平脸上,炽热滚烫。不过很快,星星点点的凉意打天上掉下来,无声无息的浇灭了这场邪火。
  南平怔住,伸出手去,掌心拢上了一层细碎的湿意。
  高城落雨了。
  *
  骑在马上的少年太累了,支撑不住,坐着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措仑很少做梦。
  即使是做梦,大抵也都是先前发生过的事。
  就好比现下重回眼前的,是与叛军那场触目惊心的决战。
  原本措仑安排的偷袭很是成功,先行部队牵扯住了绝大部分敌人的攻击,后方直捣黄龙,杀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西多吉叛逃的军士极为狡猾,留了一队人占据高地,从山间投下落石。
  轰隆作响中双方殊死一搏,巫蛊抖动人骨,咿呀不止。
  尸山尸海,俱是阿鼻地狱。散落的骨与肉迸溅,全都变成声嘶力竭的呐喊:“杀——”
  四处是滚烫的血,红的渗人。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马匹受惊跑开,措仑狼狈的摔在地上。
  他一次次力竭跌倒,又一次次咬牙立了起来,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得活着回去。
  就在此时,叛军首领发现了坠马的少年,得意而阴涔涔的笑着,拉开了弓。
  明晃晃的箭头不怀好意的调转了方向,冲着少年射了过来!
  措仑骤然惊醒。
  他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顺势抹了一把——是下雨了。
  春天的第一场雨来得仓促,却气势汹汹。水滴子砸在身上,甚至还有点生疼。
  周边人声嘈杂,这点子热闹让措仑松了口气。
  白马上挂着沉甸甸的皮囊,里面乘着被他砍下的叛军首领的人头。
  当日双方肉搏的一连串动作还历历在目——躲闪、惊马、割喉。那场搏斗太过激烈,以至于在敌人的热血喷出来前,措仑都不能确信,自己就是胜利者。
  好在他逃出来了,他赢了。
  叛军剩下的残部群龙无首,四散山野。措仑的手下活捉回不少西多吉的旧部,如今都被五花大绑押在队伍的最后面。好像一串被草绳穿在一起的蚂蚱,等待回城后瓒多的审判。
  穿过河谷,巍巍高城就在眼前。
  行前瓒多许给他的承诺,和他许给南平的承诺,不多时就都可以一并兑现了。
  少年想到这里,打起了精神。他嘴里低喝一声,双脚猛地夹住马腹,提了速度。
  雨越下越大,道路湿滑不堪,扬起一片水帘似的雾。
  待到离城郭尚有数里路的地方,透过朦胧的雨,竟能看到有一大队人马已经扎营,在此等候。
  措仑挥手,示意部队停下。
  对方领队策马前来,走的近些时方才看清模样,却是葛月巴东。
  “巴东老哥!”措仑没想到会在这荒郊僻野见到好久不见的老友,一时有些吃惊。
  葛月巴东骑在灰马上,略显不安的扯动缰绳:“王上命我在此等候,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旗开得胜。”
  “不用了,我现在就要进城去。”少年心里有火在烧,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要快些见到南平。
  而葛月巴东不动,坚持道:“我不敢违背王命。”
  见对方如此推三阻四,措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直言道:“是不是她又病了?”
  葛月巴东停了许久,才道:“没有。”
  少年登时挂上了笑容:“那还等什么,快跟我一起回城!”
  葛月巴东瞧着措仑,难得吭哧起来:“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在进城前先知道。”
  “什么事情?”措仑疑道。
  “王上……娶亲了。”


第20章 “既然如此,去请王后过来”……
  “娶亲?”措仑下意识复述道,“我怎么不知道?”
  葛月巴东似是嗓子极干渴似的,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娶了谁?”措仑才睡醒,一时脑子有些没转过来。虽然心里隐隐冒出个答案,却不敢伸手去抓。
  雨珠从少年的额头上滑落,一路顺着高挺的鼻尖,滚到袍子内领里。
  他用手揉了揉把被水蒙住的双眼,看清老友面上的晦涩表情后,突然明白了。
  “他娶了……南平。”
  措仑一字一句说着,直盯向葛月巴东,希望他能从中间打断自己,截下这个荒唐的结论。
  然而对方没有这么做。
  措仑的这一点细小侥幸被无情的泼灭,事实在□□裸的告诉他——他被他的亲哥哥戏耍了。
  这厢葛月巴东还在试图安慰:“婚事原就是定好的,你既然也知道,就不要过分伤神了……”
  啪!
  少年一甩鞭子,打断了他的废话。身下马儿吃痛,猛地飞驰起来,直冲高城而去!
  “等等!你别冲动!”葛月巴东策马穷追猛赶,一度比肩,但到底是不敌措仑的骑术精湛,越落越远。
  他的呼喊被淹没在瓢泼大雨里,起起伏伏,终于消失不见。
  措仑骑得极快,耳边充斥血流冲击的轰隆作响,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从未感觉如此愤怒过。
  双亲病逝时他年纪尚幼,懵懂间俱是忧伤与恐惧。阿姆死时,他体会到的则是难以置信的悲痛。
  而现下,被血亲背叛的愤怒融进了血管里,胀得他的头突突直响。
  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一把无明业火,愈演愈烈,呼吸之间恨不得都带出燥热的星子。每行一步,都有如踏在分崩离析的钵特摩之上,嗔怒焚天地。[1]
  少年疾驰过掉马沟,过外城,进内城,眼前呼啸而过一张张与他无关的笑脸。
  瓒多前些日子的大婚,给这片冷地带来了许久未见的欢腾。高城之中处处结彩,五色旌旗流转,民众欢呼雀跃,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桩和美的喜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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