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怔了怔。
却见陆小凤走出去,虚掩上门,黛玉走了过来,“他真的在里面?他好不好?”黛玉忽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陆小凤面露难色,“玉儿,听我说,他确实受伤了,只不过我今儿带你过来,已然是冒着险。现下不知多少人想要找到叶孤城,甚至杀了他。可我说的并不只是这些,你知道的。你不该出来,更不该到这个地方来见叶孤城,他也不方便见你。我同雪雁带你过来,旁人不知道。你只隔着门,对他说几句便好。其他的就交给你陆哥哥,我会替叶孤城治好伤,然后带消息给你。”
银杏簌簌落下,晚钟的远音回荡在暮色中。
“叶孤城。”黛玉轻声唤了一句。
“妹妹。”里头传来了一声沉沉的声音,那声音中带着些忍着伤痛的沙哑。
黛玉一怔,旋即眉头紧蹙,捏紧了手中绣好的月白色缎带。黛玉静默了阵,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爹爹很担忧你。陆公子说会替你疗伤,你还是莫要比剑了。爹爹和我,都不想见着你这般。我走了。”
马车静静地等在外头,雪雁心急如焚地等着,见黛玉出来。陆小凤不由诧异道:“说完了?”
黛玉面色如水,点了点头,“多谢陆公子。雪雁,咱们走吧。”
陆小凤一脸诧异,却见黛玉面上似带着些许愠怒之意,也不多旁的言语,只对自己言谢之后,便上了马车。
“姑娘,表少爷他……”
“莫要再说了。”黛玉将那月白色缎带收好,淡淡道。心下却想着:叶孤城,你竟真的要骗过所有人?
马车徐徐行了几步,暮色渐沉。黛玉忽觉不对,“这不是来时的路。”
雪雁忙对外头赶车的人道:“这不是回府的路,快停下。”那马车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一直驶向前方。
马车停进了一座破庙。
“我们姑娘可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女儿,你们路劫官家女子,是什么罪名你们知道吗?”
雪雁护在黛玉前头,身子却在打着颤。
黛玉攒紧了手心,“你们在我们进去的时候唤了赶车的人,带我们离开几步,就是为了不让陆小凤追过来。你们是冲着我爹爹还是冲着我表兄?”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拔出了剑。
“姑娘!”雪雁不由惊出声来。
黛玉按了按雪雁,“别怕,我们林家的人,即便是死,也不要掉了骨气、让人瞧了笑话去。来客,你尽管去告诉你背后的主子,我表兄叶孤城,一定不会饶了你们。”死已死过一回,又何足惧?只是有些话,这一世还未来得及对一个人说出,便又要离去。这一世,有知音,便也无憾。
黛玉闭上眼睛,浅浅笑着,眼前浮现叶孤城的身影。忽觉一道白光,只听“叮”地一声。黛玉忙睁开眼睛,只见那人捂着右臂,紧咬着牙,剑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表少爷!”雪雁惊喜道。
叶孤城冷冷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回去对他说,玉儿是我这一世要护着的人,要动玉儿,也要问问我愿不愿意。”
☆、第四十章
杀手捂着肩离去。
叶孤城背过身去,“你不该来。”
“不该来知道你要和西门吹雪比剑、还假装受伤?刚刚在道观里的那个人不是你,我晓得。”黛玉轻声地道。“你还是没有听我的。”黛玉微垂下首去。
一束斜阳投在斑驳的墙上,余晖落在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眸中。未踏入中原以前,每日清晨黄昏,飞仙岛上,城主府外,碧海青天下,灿阳裹着浪花,白云城外一方海天,一叶浮云。“你是一叶孤城,茕茕孑立只身一人。”身后少女的话再次萦绕,叶孤城握紧了手中的剑,自己从选择了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妻子儿女。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唯有剑而已。
他想起平南王,想起姑苏的母亲,不由抬了抬眼。“我早已习惯了孤寂,习惯了一人。我是剑客,便注定要与尘世间的烟火无缘。在外人眼中,我是无限尊荣的白云城城主,是剑仙,是……”
“你是叶孤城。”黛玉轻轻的声音像一枚零落在晚林中的秋叶。“你是孤高尊贵的剑仙也好,是尊荣光彩的白云城主也罢,在玉儿的眼中,你就是叶孤城。”
叶孤城?握剑的手微微动了动。在外头的人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孤傲尊贵的人,或许也无情,无义,只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剑客,一个坐拥飞仙岛、高高在上的人。在她眼里,自己终才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人,最平凡不过的三个字:叶孤城。
“你到底要做什么事?其实你还是跟平南王府的人在一起对不对?”黛玉走到叶孤城跟前,仰望那个人的眼眸,“你可以为了你的剑,什么都不管不顾,却偏偏要去平南王府,那是因为有你不能拒绝的原因。你若不愿做一件事,任何人逼都没有用,你不拒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想去做。”
叶孤城垂下眼睑,静默了阵,“名利谁都想要。”
黛玉轻笑一声,“若你是沽名钓誉之人,我又怎会认识?你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人?”
叶孤城轻轻摸了摸黛玉的头,“玉儿,不论我做什么事情,你都会相信我?”
黛玉点了点头。
“你不问问我到底要去做什么?”
黛玉摇了摇头,“我自相信,又何必相问?”
何必相问?原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只有自己一人,只有一把剑,为白云城、为父亲、为母亲、为林家,却从来没有人信过他一回,听过他一回,懂过他一回。
蓦地,他想将眼前这个小女子拥在怀里,伸出手去,却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玉儿,我已经很老了,我比你大许多。我是个孤家寡人,也没有父亲。也许有一天,当你得知了我的父亲是谁,你会悔意识我。”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玉儿不想在京城,玉儿也想去看看那个只有一天、一地、一叶、一云的飞仙岛。”黛玉取出那缎带,金丝线锁着的暗纹勾出流云的图样,“待你回来,叫叶青姐姐替你换下你发上的那个可好?”
叶孤城淡淡弯了弯嘴角,“叶青平素甚忙。”
黛玉不由脸一红,微嗔道:“如此说来,人人便皆是忙了。”
“人人皆忙,只你一诗画闲人尔。”叶孤城瞧了瞧那缎带,“甚丑,带不出去。”
黛玉杏眼含嗔,“我也就这么粗手胼胝之人,自然只能绣出个貌丑的来。你若嫌弃,我绞了便是。”说着便转身对雪雁道,“这么会子,也该走了。”
孤星般的眼中有了一丝暖意,“甚丑也罢,你且改着,待我回来。等事情结束,我便带你、舅父、母亲一起回白云城。”
叶孤城望了黛玉一眼,转身迈向门外。
“玉儿信叶孤城不会食言,会带玉儿去白云城,你莫要忘了,你应了爹爹要护我一生、替玉儿寻得世间最好的男子。所以,你定会回来。”黛玉的眼圈微红,心下隐隐作痛起来。一定要与西门吹雪比剑吗?剑,真的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或者,还有比比剑更重要、更可怕的事情……
叶孤城闻声驻足,微微侧过头去,沉沉道:“我应了舅父,要替你寻世间最好的男子,只我叶孤城向来目下无人,尘间男子皆俗物,唯我一人尔。”
“我等你。”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白衣剑客的心头。
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不远处,陆小凤正寻着马车的印子而来。
月离盈满尚差两分,寂寥地栖息在疏桐枝丫间。棋盘上,一白一黑相杀在纵横之间。平南王右手执子,凝眉深思,紧紧盯着棋盘上的每一步棋。
眼看着就要落下一子,忽觉堂间一阵清风,便走进来一个人。
那门客忙舍了手中的白子,带着些许诧异,又瞧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平南王,忙恭恭敬敬地对来人唤了一声“白云城主”,见叶孤城并未搭理,也素来知晓这位白云城主的脾性,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平南王仍正襟危坐着,右手两指间仍请捏着那棋,头也不抬,目不转睛地道:“决战在即,你不练剑,来这里做什么?莫要让人知道你还在我这里。”
叶孤城未做声,只静静地朝前走了几步。
平南王落了那棋子,抬起头来,看向叶孤城。“人是我派去的。”
叶孤城冷冷地开口道:“你的人一直跟着我的人。”
平南王倒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来,语重心长地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不信那个扮作你的假替身。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露出一点马脚。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这可不是一般的棋局,若是输了,输的可不仅仅是名利,还有平南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我不为湜儿考虑,也总得为你和你母亲考虑。”
“你早知晓母亲是林家的族人。”
平南王一怔,后淡淡道:“起先我也不知,你也并未同我说起过,你只说林如海是你远方亲戚。你与你母亲姓叶,林如海姓林,我竟也从未向上想过。我的人已回来跟我复命,我派的人去杀姓林的那丫头,也只是因为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她同花家的人走得近、花家的人又同那个陆小凤走得近,一不小心,便会满盘皆输。父王也是为你考虑,你莫要因为一个女子坏了大事。湜儿和你,我自然更看重你。不仅仅是为着你才是与我一脉相承,更因你曾说你练剑,练剑者便是无情。你我父子都一样,你练的是剑术,我练的是权术,无情者最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