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朝中有所传闻,平南王才是当年太祖皇帝属意的皇储。平南王本无子,世子水湜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先帝念及皇兄倾力辅佐,便过继了自己的儿子过去,也是为了了绝平南王争夺皇位之心。
平南王府如今汇集天下贤士与武林高手,花家六子怀远将军是圣上一党,不可能与平南王同流合污。平南王世子现出现在这里,只怕来者不善。
然,自己更担心的还是玉儿。若是今日,叶孤城在,便还尚好……
花如令本正在敬酒,忽悉此惊闻,不由笑容凝住,低声问长子花月楼道:“你近日在朝中可同平南王有何来往?”
花月楼亦是惊诧,摇头道:“我于朝中一向不和任何主子、重臣结党,爹你也是知道的。平南王爷近年势头最盛,儿避之尚不及,又岂会不知急流勇退的道理?”
“那就怪了。”花如令皱眉,捏住酒杯如古松般的手指更紧了些。
“花兄。”苦智大师起身,道:“花兄与平南王府还有来往?”
花如令忙道:“我花某连江湖都早已退出,更不会与朝政有何干系,又何来有幸识得平南王爷?”
正说话间,屋外便来了一人,林如海一瞧,正是先前三番五次来林家议亲的平南王府管家江重威。
那江重威生得高大魁梧,面上带着倨傲之色。“世子爷到!”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发束紫金冠,乌金弹墨锦袍、玉带束腰,鬓若刀裁,眼若流波,通身的贵气,自不用说,便是南王世子水湜。
花如令道:“不知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那水湜并未看向花如令,只朝江重威击了一下掌,神色倨傲地道:“把本王送给花大侠的寿礼拿来。”
林如海在心里思忖道:常人来祝寿,第一句皆是对过寿之人敬语;花如令是江南富商大贾,早已退出江南多年,世人皆知。可他却偏偏管花如令叫花大侠。到底安的什么心,也就不得而知了。
那江重威抱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长匣子,上无任何雕饰,却能看出是上好的紫檀木。江重威一开,在座所有人皆惊愕。只见长匣子里赫然出现着一把长剑。
“你这是什么意思?哪里有人祝寿送把剑的?”说话的人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鹰眼老七。
江重威喝道:“舵主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连环坞了吧?对世子爷这般无礼!”
“哼。”席间一人轻笑一声,“江总管好威风,只也莫要忘了,既是知道今日是花大侠寿辰,自然也晓得在座皆是江湖中人。江湖之人不拘小节,想来世子也不会计较。”
江重威看了说话的武当道长木道人一眼,怒却未敢言。
“世子爷这是何意?”
水湜轻笑一声,“原来怀远将军也在这里。我竟忘了怀远将军也是花大侠的儿子。”
花玉楼冷冷地瞥了水湜一眼,众人还未来得及眨眼,只见人影如风一般一闪而过,花玉楼便到了江重威面前,“倏”地一下合上了那匣子。“你……”江重威怒目而视,花玉楼单背着手,淡淡地道:“如此贵重之礼,我花家只怕受不起小王爷的美意。”
水湜微微笑道:“怀远将军踏花无痕的轻功当真绝妙。此剑名为诛星,这么好的剑,可是本王特意寻了当年替苍穹剑铸造剑的铸剑师,花大侠连看都没看,此不是太辜负我一番‘心意’?”话音刚落,只见水湜一抬脚,那匣子猛地展开,剑出鞘,朝向席间飞去。
“姑娘留神!”雪雁紧紧护在黛玉跟前,只听席间女眷一片惊吓错愕之声。一道如流云般的白练从袖袍中飞出,缠住那剑柄,忽地插回剑鞘,重又回到匣子里。
水湜忍不住拍手道:“这位应该就是花七公子花满楼。本王今日不但能见识怀远将军的踏花无痕,还能亲观七公子的绝技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真是不虚此行。”
花满楼淡淡地道:“世子谬赞花某。只今日父亲家宴,世子骤然到来,未来得及屏退女眷。世子方才将剑掷向席位,若是伤及无辜,岂不是累了世子清誉?”
水湜余光一扫席间,诸多女眷早已是花容失色。忽然,水湜的目光定了定,只一女子不同于其他人,虽也目露惊诧之色,却颦着眉,神色自若,微含讥诮不屑之意。今日花如令寿宴,席间女眷皆穿红着绿,然此女子却淡雅清丽,一身诗意气自华。
作为王府世子,万紫千红也算见多了,只这样娴静如姣花照月,形容如弱柳扶风之绝世仙姿的,竟是平生头一回见。
木道人淡然一笑,“老朽听闻世子如今剑法得了白云城主的真传。”
水湜的脸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江重威道:“那是自然,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从不外传,我们小王爷可是这世间第一人。”
茅山派道长一扫拂尘,笑道:“可贫道怎么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白云城主可有收什么徒弟呢?”
鹰眼老七拍了拍茅山道长的肩膀,“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白云城主从不收徒,也从不做谁的师父。”
水湜一怔,旋即紧紧握拳。不错,叶孤城的确答应指点他剑法,却从未教与他天外飞仙,更不曾收他这个徒弟。若说敢三番五次拂南王府的面子,叶孤城才是这世间第一人。
只听一声龙吟,剑出鞘,一道白影闪过,拔了那剑,便“倏”地一下又飞了出去。
“什么人?”花如令道。
待众人追出去,只见庭院中,一白衣人执剑轻点碧水;以剑为笔,霎时影壁一阵流光火掣,动作如行云流水。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一日清闲,两日雅逸,纵横百岁何其多?”[见注1]黛玉轻声念着,心里想道,我竟从未知,他亦可以行一行如此超逸的书。却不知站于自己身后之人正留心于她。
果真腹有诗书气自华,南王世子忍不住多打量了黛玉一眼,闺阁女子一向以针凿刺绣为己任,女子无才便是德;江湖女子又大多鲁莽粗俗。
“妙极妙极!”花如令拍手赞道。
白衣人停下书,却并未放下剑。正在众人惊叹之余,那白衣人却一个反手,将剑直插入碧水池边一高石顶内,待那人衣袂轻飘,淡然自若地轻落于众人眼前,那剑却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白衣人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好剑。”
四下里鸦雀无声。
良久,木道人才朗声大笑,拍手赞道:“白云城主好剑法!”
白云城主?花如令不禁错愕。
叶孤城淡淡地看了木道人一眼,南王世子忙到叶孤城跟前,俯身一揖,“城主到,有失远迎,水湜失礼了。”
叶孤城背过手去,并未看他,“剑为我指点,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亦从不收徒称师。剑无上乘,世间有谁可堪为人师?”
原本还说着的几人纷纷不做声了。
方才在屋里头对平南王世子说话那几人,纷纷不做声了。叶孤城这分明是在对江湖上的众人警醒,世子虽然没有叫他一声师父,却已有师徒之实。众人若是轻看世子,便是轻看他这个师父。一则替世子挽回了尊面;二来也并未破了自己不收徒弟的规矩。有没有世子这个徒弟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既然有人说了他为世子指点剑法,已然有了师徒之实,若是言语间欺侮了世子去,无异于轻慢了他的名。
黛玉在心里暗自赞许道:只三言两语,便可拨千斤重,平日里话不多,倒字字慧明得很。
水湜自然明白叶孤城是在替自己说话,不由心头一阵喜。“城主若是喜欢此剑,小王还可以再替城主铸造一柄。”
叶孤城并未看他,“不必。若得哪天你亦能以剑刻石壁,再对外提我白云城之名。”
水湜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却仍低着头道:“小王谨记于心。”
“将此石物带回。”
水湜一怔,看了一眼那石头上插入的剑柄,紧握着拳,侧首朝江重威使了个眼色。
叶孤城走到花如令跟前,淡淡道:“来时匆匆,刻几句祝词于石壁,莫嫌鄙陋。”
花如令笑道:“白云城主能光临寒舍,才是我花如令三生有幸。今日寿宴时日久,大家醉得尽兴。我花某旁的不多,唯有儿子和屋子最多,今儿便留了各位了!”
众人皆笑,亦散去。
雪雁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方才在屋里真是要被那个小王爷吓坏了。幸得花家七公子出手相救。雪雁竟还从来不知道,原来剑也可以挥得那么好看,像天上的云,东流的水似的。咱们表少爷可真是个厉害的。”
黛玉抿嘴一笑,“我倒不管他剑舞得有多恣意,只那一石壁的字,倒当真是极好了。下回,我必要向他讨一幅去,悬于园子门口。瞧瞧他那尊冷面,真是吓煞旁人,连那几位道长都不做声了。日后若闻孩童啼哭,你只管对他道,‘白云城主来了’,便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