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秋醒过神来,大致知晓自家姑娘眼神里的疑惑,答道,“听冯嬷嬷说姑娘昨日回来便歇下了,双白哥儿一大早过来又在旁守了您几个时辰,方才刚走的呢。”认秋昨日告假,是今晨回的,梁淑甯身上的湿衣是由冯嬷嬷亲手换的,她自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语气稀松地转述。
梁淑甯摸了摸肿起的唇瓣,舌根也在微微作痛,联想到口中残存的魁龙珠茶味,她压根不是没经事的小姑娘,这三者加诸一处,梁淑甯想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心里一时羞愤,没想到周双白还会干这种趁人之危的勾当!
她正一肚子窝火,却没想到不一会儿功夫,周双白听闻她醒过来的消息,居然还有脸往凝霜阁来,打了帘子长腿一迈进来,唇线微抿成一道直线,面上依旧那副淡淡的表情,二人前些日子置了气,现下自然并未缓和多少。
认秋瞧着两人面面相觑的情形,忙得知趣儿打帘子退出去了。
“醒了,”周双白于桌旁坐下,抬头打量着她,“还站着?”眼底仍是一派淡雅如水,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梁淑甯咬着下唇,蹙着眉头乜他,那唇瓣泛出嫩红正是他的杰作,一时觉得心情舒畅不少,长指提了桌上的青瓷壶,往那空盏里又兑了一杯。梁淑甯看不得他这副装模作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盏子,心里很是憋屈,“周双白,趁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凭什么她整日里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在宴上脱险,回了府还要忍受他的戏弄,上回在祖母院里也是,梁淑甯气得浑身轻颤,她真的受够了,只想知道在他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随他心意戏耍的一样物件儿?
这会儿也不叫他哥哥了,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他也懒得陪她演下去,周双白偏过头来看她,露出颊侧那道被银钗划出的伤痕来,明晃晃的一道,在那张谪仙般的脸上显得很不合时宜,见她将手里的茶盏死死攥在手里,一双眼戒备森严地望着他,“你睡着时吵着口渴,房内侍女不在,便倒了杯茶喂你喝了,可还有旁的想问吗?”周双白很坦荡地朝她看去,脸上那道伤痕仿佛正嘲讽梁淑甯,好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淑甯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干脆,方才问罪的那股嚣张气焰顿时萎靡不振,好像真的是她想得太多一样,昨日昏睡过后的事她确实记不清了,周双白虽前几次行为有些逾矩,可他并不像会趁着自己昏迷就动手动脚的人,更何况这是……梁淑甯下意识掩住了嘴,面上羞红得发润。
周双白冷哼一声,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兜头的阴影笼罩住在她头顶,梁淑甯才感到他带来的压迫感,窗外那场大雨刚歇,天边的云头将斜阳遮了大半,空气里凉凉爽爽,可她莫名觉得喘不过气来,往后退了一步,恰好抵在条案边上,她以为周双白是因她的无端揣测而愤懑,顿时就泄了气,加之从前夜半粒米都未进过,当下竟觉得脚也软了,有些欲哭无泪地唤了一声,“哥哥,我……”不是故意乱猜的,只是前几次他行事有些过分,让她不得不多长出几个心眼来。
见她双手环在胸前正作出一副抵抗的架势,这在周双白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先一步将她的手捉在掌心,摁在了身后的条案上,“谁是你哥哥?我姓周不姓梁。”听这语气果然是在置气,梁淑甯心下又凉了半截。
“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问……”梁淑甯有些害怕地盯着他手上拱起的青筋,而被她刺伤的伤口却又时刻煎熬着她的良心,横竖不让她好过。
生气?他怎么舍得跟她生气,一拧眉那眼泪就要掉下来似的,看她哭比昨晚掌面上捅个窟窿出来更教他心疼。周双白绷着脸恶意地朝她又近了近,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量在她耳朵问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方才我有没有吻你?”周双白从不觉得二人间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上辈子纵是坦诚相见的场合也不是没经历过,先前碍着她小姑娘面皮薄得很,表现得太过孟浪也实在跌份儿,可先前几回你追我躲的试探只怕她以为自己没存着真心,将他当成轻佻浪子这里头误会可就太大了。
周双白直起身子,满脸认真地同她又道,“我给忘了,你容我想想。”趁着她恍神的空当,捏着她微颔的下颌只将舌头送了进去,今晨那次他不过是一时情难自已,浅尝辄止罢了,如今一张俊颜逼近怀中人莹泽的小脸,她的十指被紧叩在那宽厚的掌心,再也挣不开了。
梁淑甯惊愕地睁大了眼,看着面前阖着眼帘的男人,浓情研磨在唇齿之间,时间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有两世那样长,他搂着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滚热的面腮偎依在他的胸膛上,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就敲在耳侧,梁淑甯头脑中嗡嗡地像是被抽出七魄中一缕,半晌听他又轻声说了一句,“甯儿别怕,我定替你报仇雪恨。”
梁淑甯以为他说的是前日宴上的遭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话里说的是上辈子的暗害之仇,好在这幕后之人就快要上钩了,周双白将怀里的人环紧,再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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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回何幽在湖心楼出了这番风波,朝堂之上也失了往日表面上的宁静,太子轸一派果不其然趁此机会,由几位御书大夫轮番上疏奏弹劾何幽耽于声色,凭着自己军功在身于京中四处横行,圣上一怒之下欲下令削了何幽的兵权,为平息盛怒何幽门下谋士为他出了个主意。
提起这个来,何幽又忍不住动怒,府上的蒲瓶珍盏不知砸碎了多少件,他堂堂幽王殿下居然因此事不得不纳了邹婉琳,虽然入府只是侧妃,可邹家的那个贱人如何能配得上?而都尉府上也没别的法子,明知道邹婉琳嫁过去定是要掉层皮的,讽刺的是,这门亲事正是邹婉琳心内妄图的高嫁,如今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笔帐何幽自然不会忍气吞声地揭过去,至于将来要算在谁的头上,那便说不准了。恰逢这时,有人暗中向何幽递话,长公主府上那个失踪了许久的岑嬷嬷,她的行踪在京畿外被人发现,何幽得知这个消息喜不自胜,笑得却很阴毒,他想着找到这个老货问出背后主使,再将其大卸八块才方可解他心头之恨。
只是没想到,当他派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畿外,却被告知岑嬷嬷居然死了,其尸首于郊外的水塘里寻到时,面目都已泡烂了。
第五十二章
那岑姑姑四十露头的年岁, 在公主府也算得上老人了,个子小人却不瘦,肉脸上一对小眼睛透出满目精光来, 塞了一嘴子的西南官话, 平日里见谁都先笑,瞧着再没比她和善的一个了,如今却已经五日未回长公主府上, 下人们之间已经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来,有人说这岑姑姑平素扯牌在外头欠下许多赌债,这会儿多半是跑回老乡避债主去了, 更有几个上了年纪知道些内幕, 又敢说敢讲的,只说她平日里缺德的事做太多, 被恶鬼冤魂反噬了也不定。
其实这人是躲到了畿外的田庄上, 岑姑姑想着这次在幽王殿下一事栽了跟头, 再回去怕是没命活了, 隐姓埋名躲藏在这庄上也不是长久之法, 弄几个钱跑路离这京城远远的才是正经。她穿了一身暗色短衫长裤, 头发也是随意篦成一个圆髻,活像个乡下田庄地头的老婆子, 哪儿还有在长公主府里当值的那份气派了, 一双与身形不大相衬的小脚在芦苇荡中央立着,来回踱着碎步,像是在等什么人。
听着芦苇杆晃动声, 岑姑姑立马警觉起来,由那后头只身出来一个着绿衫的姑娘,头上戴着幂蓠, 白纱垂下来看不清面目。岑姑姑看了一眼还是认出来了,“唉呀,劳姑娘大驾。”她谄笑起来,朝那女子福身作揖。
不知是因为那衣襟上染了脏污,还有没抖尽的花生翳子,杨念拿帕子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岑姑姑见状也不动了,眼底隐约泛起怨怼来,自己现下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因为谁害的。
杨念朝四下里看了看,芦苇丛里静悄悄地,只有苇絮在风里缓缓拂动,她轻咳了一声,“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口中说着的是安慰的话,眼里却只剩嫌弃,此时的岑姑姑像是一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似的,若不是她三番两次托人带话,今日她定不可能独身一人来找她。
岑姑姑也状似一副受用的神情,衔着帕子揩起眼泪来,“承蒙姑娘还记挂着,老奴感激不尽了,”见杨念此刻有些不耐烦起来,她顿了顿也不想再与之兜绕什么圈子,“还劳请姑娘再发发善心,赏些盘缠好教老奴往家乡去,定夹着尾巴藏一辈子,绝不给姑娘添乱子哩。”
白纱下秀丽的两弯新月眉蹙在了一处,“要多少?”请神容易送神难,就如晏子毅那日说的,是自己考虑不周,这岑姑姑在京一日事迹败露的风险就加一层,如今何幽跟周双白都满世界地拿她,事态早就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
岑姑姑不知道眼前人心里想的这些念头,杨念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眼里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过人的心思?她伸出三根又短又粗的胖指头来,低眉搭眼地朝杨念比划,“这个数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