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些时日吧,那时再给我答复好吗?”他不心急,他等得起。
“外面雨大了,我先送甯儿回去。”周双白迅速在她欲言又止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揽着柔嫩的肩头往外走,接过门口随从递来的纸伞,雨幕中将女孩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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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公主府一处偏院,一位素衣女子轻轻将手中的酒杯倾倒于地面,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辞,掺杂着混忽不清地呜咽,细细听来似乎是,“何苦留我独活于世……”一阵风过来,将案上的纸钱掀翻一地,那女子麻木地起身去捡吹落的纸钱,她偏过头依稀可见那霜白的鬓发,在风中一同零落着。
这位尊贵的胤徳长公主此时狼狈极了,素白的裙裾染上污泥,顾不得提起裙摆,她半跪着追寻那吹远的纸片,老天似乎和她作对一样,晚来的风打着旋儿一般叫嚣着,而那张白得灼目的纸钱被一只银红牡丹缠枝绣鞋踩住,胤徳只见它不动了,便笑起来,半蹲着身子忙去捡,那只绣鞋却仍旧踩在上面,不肯挪动半分。
胤徳拽不出来,抬头瞧,一盏琉璃灯荫罩下来,灯后的脸有些陌生的样子,“殿下,先帝颁令今日忌祭拜故人,您也忘了?”今日是前朝秦相病故之日,当年这位首辅秦拱位极人臣,追随先帝左右立下汗马功劳,只是没想到这位重臣一夜间因急病毙亡,没人敢细究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自那以后先帝颁布新律,严禁民间私自祭奠这位秦相爷,后来连在这一日祭奠亲人也不被允许。
杨念艳丽的眸子盛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位可笑的长公主殿下,面上却是一脸无害。
胤徳闻声,像被吓到了似的,倏尔抽回了自己的手,不住地摇起头来,“我没有…没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的往事,两行清泪顺着微微凹陷的脸颊滑落下来。
“殿下,念儿接您回寝宫,该喝药了。”女子继续出声哄诱着。
胤徳点点头,立起身来,“该喝药了,喝了药病才能好。”口中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
杨念听了很满意地笑笑,扶着胤徳出了偏院的门,接过女官手上一件丝质的披风为胤徳披上,再抬头却又是一派温婉了。年轻女官担忧地瞧了瞧长公主的神情,又看向杨念道,“也只有姑娘,才能劝住殿下,没您真不知怎么办呢。”
杨念颔首,“綦姑姑说的哪里话,长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做什么都是该着的。”她抬手为神情些许恍惚的胤徳系上披风的系带,一副呵护备至的模样。
而在旁年过半百的崔姑姑,长公主府里最德高望重的掌事女官,此时却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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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梁植这边,在天字号牢房已待了足足五日,朱色官袍仍皱在身上,腰间金银装饰的鱼袋掉在芥草堆里早就找不到了,他的头发无序散乱,额头一下一下地敲在牢房的门上,发出声声脆响。
正当这时,草丛中豆眼泛着绿光的灰老鼠窜了出去,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牢里衙头腰间的铜匙零碎作响,梁植无神的双眼微抬起来,一双黑色暗银纹官靴随之印入眼帘。
梁植额头上刀刻一般的三道纹路显现出来,他有些痴迷地看着周双白赐服胸前所绣的云雀补子,穿在这少年人身上是何等得清逸绝尘,贵气凛然。他伸出手抓住眼前那双官靴,“双白,我是被冤枉的,你救救我,看在周黎兄的面上,不,你看在甯儿的面子上,救救我吧。”梁植的头撞在牢门的铁栏上,渗出血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周双白突然觉得脚下匍匐的男人有些可笑,青州一案他并非主谋,他只是出卖了昔日的好友,自己的父亲,用此换来通往权力的门票,看着梁植的眼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官服,周双白蹲下身来教他瞧个清楚,竟真能这样痴吗?
亏得梁植自诩聪明绝顶,以为当年那本青州账簿已经烧毁,其实被幽王的人私下里调了包,将此物握在手里成了拿捏他的把柄,前世梁植与幽王狼狈为奸,何幽自然不会将此物拿出来对付他,而如今何幽不遗余力巴结周双白,牺牲梁植这枚废棋不过是举手之劳。
“父亲临终前,也不信是你做的。”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周双白抬起眼乜着这个血泪纵横的人,并无半分同情。
片刻,梁植终究在这双与周黎相仿的眼眸注视下,逐渐崩溃,“囊中羞涩难进城,朝中无人莫做官,是我对他不住,”多年宦海沉浮恍如隔世,走马观花一般在梁植眼前浮现,他愣怔着喃道,“入京以来大宴小请,美酒珍馐,却食之无味,现在想来当年塾院外,一个铜板的对夹,我与你父亲伙吃一个,世间竟再没有过那般的美味。”
周双白转过身,懒得去听这些迟到的忏悔,却被梁植伸手抱住了袍脚,急促哀求道,“双白,我只求你一事,仪儿和丰哥儿还小,求你发发慈悲庇护他们,来生做牛做马愿偿还你这份恩德,可好?”梁植激动起来,另一手扒在牢门之上,撞得雷雷作响。
舐犊情深倒不算意外,梁植的心里唯有自己的一双儿女,周双白闻声偏头乜了这个可悲的男人一眼,并未出言拒绝,薄唇微启,“或许将你所知道关于甯儿身世的一切说出来,我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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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周双白会开口这么问, 教梁植有些奇怪,怔怔地看那张笼在阴影中情绪难辨的脸,无声嗫嚅了一句却并未开口, 好似回想起了当年的发妻冯若景的模样来, 那真是千般万般的好,连天底下最挑剔的婆母都挑不出一个错来。
只可惜了,没法生养, 梁植原先将这当成吃了个哑巴亏,但冯家太爷于他仕途也算略有助益,再加之冯女性情端方温驯, 久而久之梁植也就渐渐端平了心态, 于这对母女也一直淡淡的,只是冯若景不能生养一事, 却不为外人所知, 周双白这么问倒教他很是意外。
梁植觑了觑眼, 坐起身与周双白耳语, 将自己当年所知倾尽告知。
原先, 周双白前世其实对于梁淑甯的身世也曾有过怀疑。当年甯儿于宫中身故何幽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年太子轸刚刚即位根基尚浅,一向鹰视狼顾的幽王自然伺机而动, 头一桩便是要挑拨周双白与太子轸之间的关系, 从何入手?
自然要从周双白身边之人下手,他孑然一生府中又无妾室,身边离得最近的, 只有梁淑甯这么一个妻子,若是无故在宫中遇害,周双白如若真看重她, 这帐自然会算在这新皇帝身上,这也是何幽喜闻乐见的。俗话说避实击虚,周双白是国之利器更是何轸为数不多的依仗,而梁淑甯只不过一小官之女,取其性命看在何幽眼里宛若碾死一只蝼蚁,若是因她使得周双白与何轸心生间隙,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只可惜,何幽算错了周双白对于这个女人的重视程度,彻查之下事迹果然败露,次年他麾下亲军便被覃家为首的平叛军杀得片甲不留,此事后何幽也因谋逆之罪被送上了断头台,可临死前他却隐约觉出了这事中的蹊跷,因为那日宫中想杀梁淑甯的,并不止他手下一队人马。
周双白严查此事,自然不会不知悉其间可疑,她在宫中遇害那日正是何轸诱导倪若邀淑甯入宫,这或许尚能算作巧合,可此事后倪若于宫中大病一场,不久便被人发现意外落井,周双白知道那是何轸下的手。可这倪若背后的倪家与手握兵权的覃家是表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什么让何轸宁愿冒着得罪覃家的风险,也要杀倪若灭口?
倪若落井,对外宣称不过意外,联系起前些日子邀闺中密友入宫却害得好友意外身故,这位若嫔娘娘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行了寻死的念头,尚且能说通。再说世代忠君卫国的覃家再是不满,也绝不会因为一个表小姐之死,胆敢将手脚伸进宫里来,此事何轸若不下令彻查,就只会石沉大海渐渐平息下去。
何轸或许是为了借何幽之手激怒周双白,替他铲除这个祸患?也不会。周双白当年既已择一主而栖,况且那何幽生性残暴不得人心,周双白没有这个必要再倒戈相向,平叛除乱诛杀何幽迟早是顺势而为。而何轸作为太子,看似谦恭隐忍多年,如今既已成功登顶袭位,因何事会这般心急?
极有可能,是梁淑甯这个人的存在于他来说,是一个比何幽更大的威胁。
前世周双白也曾怀疑过她的身世,只是苦于是年冯家外祖与跟在冯嬷嬷已逝,唯一得到的线索便是梁淑甯为冯家远亲之女,后冯氏举家迁出京城,线索更是微乎其微。
而据狱中梁植所言,与前世他所知道的那些所差无几,虽证实他原先所掌握的并非虚言,可整桩事情好似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周双白抬手轻揉了揉眉头,今日他刚从擢升的贺宴上起轿回府,酒意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