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出宫的小太监催了几次,见他依旧不紧不慢的,想到手头还有一堆的活等着做,偏就给上头人叫来带路,一会回去,事情做不完,夜晚又要黑灯瞎火搓衣衫,要是洗不干净,少不得又要受罚受骂。
小太监早把左久廉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见此人始终不为所动,实在忍不住,复又催道:“这位官人,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
一个小太监说话,左久廉哪里会理会,只立在原地,虽是不敢去窥视垂拱殿动静,却把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来时路半日不肯走。
侯了许久,最后小太监都要撵人了,才把左久廉给弄得出去。
他一出宫,半点不犹豫,也不看此刻什么时辰,立时回了司酒监,让下头把早已点卯下衙的官吏们叫了回来。
头一个到的乃是秦思蓬,见得自己心腹,左久廉也不再等旁人,先简单把白日在宫中听的事说了。
秦思蓬一听,惊得手中的茶盏险些都托不住,呼道:“提举,此事万万不可啊!”
他把那茶盏往桌上一撂,忙道:“去岁那裴继安造隔槽坊,看着十分厉害,引得京中人人侧目,都说他如何能干,可其中道理,其实不过是寅吃卯粮,此人当日就说过,此法只能做一时计,不能做长久计,可用于一地,不能用于一朝,而今陛下如此打算,岂不是饮鸩止渴?”
又道:“还望提举好生同陛下解释一番……”
左久廉皱眉道:“你当我没有说?从前折子上说得何等清楚,可饮鸩止渴,好歹也止渴了,今日情形,若是没有那一口毒,怕是先要给渴死。”
又拦道:“不必再问了,能做的,能说的,我已经竭尽全力,今日在垂拱殿中,政事堂七八位官人都在出主意,实在是寻不到另一个更为合适的法子。”
大魏缺钱,缺得头发丝都恨不得拿出来榨银汁子了。
天子又如何不知道不能滥用隔槽法,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此刻伤,将来伤,自然先选将来伤。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本来就没有什么存下来的,眼下国库当中更是不能看,天子如此要面子的都问户部如何增收赋税,抽调徭役,才能挪出一笔银钱,凑出一批人来去翔庆了。
众人思来想去,虽是要各处使力,最要紧还是把能最快得钱的搬出来,算来算去,不过酒、茶两样而已。
……
秦思蓬忍着委屈从左久廉手上领了差事。
他一夜未睡,走出大门的时候,险些给门槛绊倒,踉跄了一大下,左右脚不能站稳,险些跪在地上。
门口守着的小吏也唬了一跳,忙提着灯笼过来,扶他起来道:“秦公事没事罢?”
秦思蓬摇了摇头,站直身体掸了掸身上的灰,快步回了自己公厅,还未来得及点蜡烛看时辰,就听得外头报更,原来已经寅时了。
他心中着急,可手下尚且没有人来,一时也不能指使,只好坐回位置前,本想磨墨些个章程出来好一会同下头人一齐商量,谁曾想一夜未睡,着实年纪大了,半点扛不住,才坐下来没一刻,就以手枕头,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秦思蓬一觉睡得半点都不安稳,甚至还做梦梦到裴继安回来了,他高兴极了,将桌上的账本、章程、笔墨往对方怀里一甩,道:“你总算来了,总该把东西接回去了吧,我帮了你这许久。”
梦里裴继安就道:“未必是你帮我罢,此事谁给谁帮忙犹未可知……”
秦思蓬就骂道:“你害我害得我好苦,做那劳什子隔槽坊,也不用几个役夫,也不要拨银,又不用几个吏员,就把架子这样搭起来了,还得了那许多货酒钱、货酒曲钱,你却不知道起头起得太多,后头人不知怎么才好吗?!正是你这般胡来,叫我不住给你收拾烂摊子,明明辛苦得不得了,旁人见了,都无一个好字,不是说我不如你,就是……”
裴继安打断他道:“若无隔槽坊,秦公事如何能得左提举青眼,分明是我帮你才对!”
秦思蓬气得心中大骂,觉得这裴继安还似从前一般,半点亏都不肯吃,只一味要占便宜,因骂得太过激动,一个激灵,竟是就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堂中三三两两已是零星坐了几个人。
他暗骂姓裴的果然是祸害,不但平日里不做好事,便在梦里也如此讨人嫌,连忙把脸一抹,将众人叫得过来,分派道:“才得了提举的分派,朝中欲要在三十六州军行那隔槽法,叫我等拟法推行,设做章程,三个月内必要货酒三百万瓶,否则便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满堂都嗡的一声,吵了起来。
***
秦思蓬一面骂裴继安,一面又要推行隔槽法,裴继安远在万里之外,却是毫不知情。
此时此刻,他正立在大帐当中,听着下头几名禁卫官说话。
城中消息传得飞快,即便他们没有亲耳听到,下头许多人,却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耳闻。
众人又想问,又怕问,一个都不肯出头,只是晓得不能再拖,最后还是一齐来寻了裴继安,小心翼翼问道:“裴官人,咱们这一处,什么时候才好去黄头回纥?”
裴继安也不叫众人为难,不等他们问,直接便道:“正好今日诸位官人来得起,下官有一事欲要相商。”
他也不说旁的,只道:“今日城中有不少谣言,想来诸位也有所听闻,其中大半是假,却也有些是真的,朝中变动甚大,我与郭监司牵扯太深,若是再与诸位同行,怕是是祸非福,将来城门失火,多半殃及池鱼……”
第379章 箱笼
“我已经和郭监司商议过,等斥候回城,确认并无什么危险,便能叫诸位拔营出发,郭监司要了黄头回纥的通行令,等过得碧骡山,持那黄头回纥的通行令即可穿过……”
裴继安话还未说完,座上就有一名禁卫官倏地站起身来,瞪着他道:“姓裴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怒道:“平日里看着倒是个汉子,想不到你遇事也缩得这样快,一点鸟用没有!你这是瘸了还是拐了,那郭官人身上带毒不成,怎么就不能同我们一起走了!?”
边上同坐的连忙或去拉他,或去劝裴继安道:“老姜说话直了些,不太好听,只是大家同领了差事出来,怎好分开。”
众人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人人都看着裴继安,等他回话。
又有人道:“你不与我们走,又有什么去处?我等领了皇命,不能得那雪莲,如何能回朝?况且陈禁卫先前还护送保宁郡主逃生,眼下也不知去向,纵然那保宁郡主只是个幌子,不与我们相干,可到底死了个姓左的,没个出头的来管,又还未曾往京中送信,少说也要等这些个事情一一处置了才好出发。”
裴继安见他们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懒得装相,便道:“我与郭将军渊源太深,今次又是全靠他发兵来救才能得活,便是我自觉没甚关碍,京中未必这样觉得,郭将军被逼而反,我别无他路,只能跟在此处看能不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又道:“只我是不得已,诸位却并非没有他选,只当不知道此事,自往龟兹去便是。”
他才说完,先前那性急的姜姓禁卫官便横眉瞪眼,把桌子一拍,骂道:“裴三,你这是不把我老姜当人看?!难道今次郭监司派兵来救,单只救你一个?受恩的也只你一个?你一人独留,将来京中问起,我们又能怎么回话?”
裴继安看他一眼,反问道:“那依你之意,又待如何?”
他索性把事情摊开了,道:“而今虽非郭监司本意,翔庆已为反地,想来过不得多久朝中便会下令征讨,我无妻小家人在京,诸位却是未必,便是自身无惧,也当为家人作想才是。”
帐中原本满是嘈杂之声,他将此话一说,却是人人俱都安静下来,只好彼此对视。
外头传言纷杂,众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听闻,知道郭保吉“叛国”说,也知其人妻小皆被天子斩杀。
叛国与否,暂且不知,可天家如此动作,分明乃是逼反,无论郭保吉反是不反,在大魏再难寻得立足之地。
他们只是因故路过而已,如果此时离开翔庆,或许还能脱身,可要是此刻不走,定然会被视同依附叛党,便是自己不怕,留在朝中的家小岂能不怕?
一室皆不说话,却有那姜禁卫忽的“哼”了一声,道:“怕个屁!老子只有一个媳妇陪着老娘在秦州,此番派个亲兵接回来就是。”
又道:“左右这回也没指望能活着回来——那龟兹的沙漠里头当真有劳什子雪莲,还轮得到我们去得?”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众人当中的一个,道:“老孙,你昨晚嘴巴聒噪个不停,现在倒孬得顶快,只拿我出头不成??”
被他点出来的那一个原只缩在人群里,此时只好站得出来,道:“我原怕今次去龟兹遇得不好,临出发前已是同家里头人说,叫早收拾细软回乡,若是找得及时,想来也不怕。”
自他二人开了头,一时室中许多人也附和起来,这个父母早亡,妻小由兄嫂照看,本就不在京城,那个也早早嘱咐好了退路,等到细细一摆,才发觉当日自京城出发的八个禁卫官,除却不知去向的陈坚白,竟是无一人家小留在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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