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沉默不语,内心触动之余,却又不由得隐隐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百姓也好,万姓也罢,他不过一个居于毫末的领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叹了口气,道:“而今外头情形不知,东娘也远在他乡,家中不能无人做主理事,你虽是继子,我把你做亲子,只下头人各有心思,难免不够安份,我欲要认你作为义子,虽不改姓,却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
一日之中发生太多事情,先还欢欢喜喜,得意洋洋,继而大喜转悲,走出郭保吉公厅的时候,谢处耘几乎感受不到寒热,太阳照在身上,刺着眼睛,他竟是全然没有察觉。
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浆糊上,谢处耘漫无目的地往外走了几步,就这般汇进人流。
他半点没有用脑,那两只腿倒是有意识一般,走着走着就出了巷子。
后头跟着的兵卒连忙追了上来,问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连着问了好几声,谢处耘才听到似的,这回倒是反应过来,转头见得对方手中牵着马,下意识就将缰绳接了,口中则是回道:“我往城外去。”
他这一句话乃是脱口而出,语毕,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脑子随之清醒过来,这便翻身上马,往城外营帐飞奔而去。
一进大帐,谢处耘手上还没放开帐门的帘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寻裴继安。
帐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背对着营帐门,不知来历,只是看那背后觉得生得很是高大,对面面向谢处耘的那一个,则正是裴继安。
看到谢处耘匆匆进门,裴继安当即站起身来,另一人闻声也转过头,却是个生面孔。
谢处耘原本心中满是悲意,好似有无数话要同裴继安说,许多眼泪只能在这裴三哥面前流,可进得帐子时,那情绪被沿途众人一一打断,已是有些接不上,此时见得生人,更是被硬压了回去,
那人看到裴继安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只看了谢处耘一会,便问道:“不知可是郭家的谢小将军?”
这话一层套着一层,若是数日前,谢处耘心中必会有些不满,此时听了,竟是平平静静,并未生出什么烦躁来,只对着对方点了点头,本不愿意理会,因对方口中自己此刻头上冠了“郭家”二字,怕带累了郭保吉礼贤下士的名声,于是和道:“正是,不知……”
那人也醒目得很,马上自我介绍道:“在下唤作陈坚白,原是今次护送下保宁郡主去往黄头回纥的。”
裴继安一行人才到了没两天,谢处耘只知道个大概,仍有许多细节不甚清楚,此刻听他说,倒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不过应酬一两句,就算过去了。
陈坚白见谢处耘进来,不知为何,居然没有着急走,而是道:“谢小将军来得正好,我欲要投郭监司麾下,只愁无人引荐,却不知道……”
他口中说着,眼睛则是看向了谢处耘,一副欲要候其回应的模样。
放在平常,谢处耘必然早已看出其中问题,只是他今日脑子里头昏沉沉的,一时竟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见状,便帮着应道:“这几日城中也好、城外也罢,都有无数传言,不知你可有听闻?”
陈坚白点头应道:“早已听得消息,只是这回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郭监司没有半点过错,反倒是宫中……”
他半吐半露地说完这一句,复又看了谢处耘一眼,特意补道:“我失了保宁郡主,便是回到京中也再无出头之日,今日来投,实不相瞒,除却信服郭监司人品、能干,也是当真无处可去。”
又对谢处耘道:“我也在西北军中打过两年仗,选进禁卫军后回回考评都是上等……”
再数了自己弓箭、骑术、武艺好几项能干,一副能当考验的模样。
陈坚白反应不可谓不快,眼力不可谓不佳,甚至不用裴继安介绍,一眼就将郭保吉身边亲近之人认了出来,若是放在从前,谢处耘当真能当半个主,为他做一回引荐。
然则他运气也实在是不好,谢处耘此时实在没有半点心情,虽是夸了几句,其实没有往心里头去。
三人说了几句,陈坚白到底还是有眼力见,见势不对,匆忙寻个理由告辞而去。
他出得大帐,先也不着急去换衣裳,而是穿着这一身,转头就去寻了另一个帐子。
果然方一走近,门口守卫的兵卒见得他,惊讶之余,行过一礼,急忙就进去回话。
几乎是立刻那帐子的门帘就被掀开了。
陈坚白才进得门,里头几个禁卫官都喧嚷起来,个个惊喜不已,其中一人大声问道:“坚白,沿途西贼甚多,你没事罢?”
又有人道:“你何时追上来的,怎么也不叫人报个信,倒让我们为你着急得很。”
也有人道:“你看他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想来苦头是吃了,人却无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坚白也不打断,只叹了口气,一脸的悲痛,道:“沿途遇得好几回敌袭,我与众人只受了些小伤,郡主,郡主……走散了……”
这话一出,满帐子都吓了一跳。
眼下翔庆军中西人散布,时有战事,便是男子,一旦落单也少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是保宁郡主这样一个妙龄少女?
第382章 父子
有人忙追问道:“那郡主而今哪里去了,可使人去寻了,有无消息回来的?”
陈坚白摇了摇头,将当日场景复述一回,只说自己领兵掩护保宁郡主一干人等躲避西贼,谁知沿途山岭甚多,又遇得几波追兵,为了迷惑西贼,他便将人分为数组,分别而行,自家则是跟着保宁郡主这一组,哪晓得正好有一日遇得零星西人,只好带人上前拦阻,等把那些个西人撵走后,他与众人都已走散,回头一看,保宁郡主也不见了踪影。
“我甚是着急,四处找寻了许久,倒是收拢了些许旧部,只是丢了郡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连着找了几日,想着毕竟人力稀少,还是赶紧回来报信才是……”
听得他一番解释,帐中众人皆是无话可应,半晌,才有一人问道:“你是给自家找表妹,还是给朝中找郡主?”
陈坚白怔了一下。
那人索性挑明了道:“我等领命去龟兹寻雪莲,人人都知十死无回,究其原因,不过是陛下无状,听凭奸佞在侧胡乱行事,便如我们一般,郭监司也是被逼而起,既非叛国,也非造反——那和尚在宫中好吃好睡,指手画脚一番,便叫我们拿命填送,哪里又有什么雪莲?郭监司在翔庆忠君守国,却被如此污蔑,难道竟要认了?”
“留着这一条命在,做什么不好?真男儿战死沙场自不必说,可要是死在这等缘故上,我是闭不上眼的!”
有了人起头,其余人就跟着附和起来,一时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陈坚白立刻就听出其中意味来,问道:“你们……”
他问得藏头收尾,在场却是人人都知其中所指,一二息后,当中有人坦然答道:“我等想着要投郭监司门下,死也当死的好看些。”
陈坚白素来行事仗义,颇有人缘,此刻诸人也愿替他盘算两分。
有那与他关系走得近的,当即便劝道:“我等俱已要投郭监司,你一人独往龟兹,同赴死又有什么区别?那保宁郡主不是你表妹?便是找回来了,当真嫁去黄头回纥,焉有命回?况且翔庆还乱着,她一个女子,甚是危险,不如一同投了郭监司,好歹能多使人去找一找。”
又有人道:“当日那姓吕的……帐中许多人,总有说漏嘴的,而今……于你也未必不是好事。”
陈坚白当日斩杀吕铤,本就难以收拾首尾,此刻尚未知晓当要如何具折上奏,竟是又失了保宁郡主,更难解释。
再有人道:“朝中对翔庆那般态度,若你寻的是郡主,郭监司自然不好用人卖力去寻,可若寻的是表妹,又不相同了。”
到得最后,见陈坚白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便有人道:“陈二,你若是不想留下,自可点了手下人,若有肯跟你的,一齐去那龟兹,至于姓吕的那事,推到西人头上便是。”
另有人也和道:“最好寻得到保宁郡主,实在寻不到也无法,就说吕铤看护不利,一般能应付过去。”
左右吕铤人已经死了,一笔烂账,也不可能翻身起来辩驳,自然是想往他身上踩几脚都行。
陈坚白深吸一口气,道:“不瞒着诸位兄弟,我早在半路就听了消息,今日过来,原就是欲要与你等商议,既是众位都要投翔庆,弟兄我再没有拆单的道理。”
一面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当着众人的面撕成两半,扔到地上,道:“我既与大家一同出京,路中形同兄弟,今后不管身在何处,自是同进同退!决不擅作主张!”
他那两片东西悠悠飘到地上,原是禁卫官的官凭。
陈坚白连演带说,比唱戏还要逼真不知多少倍,俨然就是个将兄弟义气放在首位的真男儿。
他如此说话行事,顿时将京中一同领了天子差遣去往龟兹的八名禁卫官连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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