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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须弥普普)


  又道:“郑夫人叫小的过来吩咐一声,说她自会收拾旁的,叫裴官人好好照料谢小将军便是。”
  裴继安点了点头,等他人走了,复才望着桌上饭菜出神。
  他对方才这人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对方常在郭保吉身边伺候。
  贴身从人,说给就给,郭保吉这般对待谢处耘,当真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沈念禾听得方才那人说话,也察觉出几分来,等人走了,忍不住小声问道:“三哥,郭监司对谢二哥……”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已是到了这个地步,总归不是坏事。”
  郭保吉反了,若是自己还能说一声并不清楚,乃是受了胁迫,纵然未必有人信,到底勉强可以说得过去,只谢处耘就是跳进黄河,也再洗不清了。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同气血,也绝不会想去洗。
  他又安慰了沈念禾几句,道:“你一路都没能休息半点,一会吃了东西,先回房睡一觉再说——我午间已是叫人先去收拾屋子了,厨房应当也有热水温着……”
  沈念禾才要回话,外头忽然接连闪了两下亮光,那光亮才歇,只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竟是连劈了两道春雷,几乎是须臾之间,天中哗啦啦下起大雨来,风气裹挟着雨水直往屋子里卷,吹得桌上的纸张呼啦啦乱飞,只是被镇纸压着,却又哪里也飞不跑。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桌上的纸张,见它飞不起来了,复才一齐舒了口气。
  沈念禾吃了几口饭,只觉得味同嚼蜡,实在吃不出好歹来,索性放下碗筷,抬起头,透过敞开的大门去看外头半昏半暗天空当中的狂风暴雨。
  裴继安也不再吃饭,却是把座下交椅往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也没有看她,而是跟着望着门外不知多远地方的雨水,道:“今后遇得事,若我是那桌上白纸,只盼你便同那一枚镇纸,叫我能安安稳稳待着才好……”
  沈念禾并未回话,却是伸出手去,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
  翔庆州城当中下着暴雨,远隔着千山万水的京城里也是雷雨不断。
  有老人算着日子,忍不住嘀咕:“今年这雨水来得不对啊……”
  年轻人自以为识得几个节气,好笑道:“老人家说话好没道理,不打春雷,怎么好惊蛰?”
  那老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看这雨连着下了多少天了,几时春日里有这样的暴雨?金水河里头的河水都要倒灌出来,这雨再不停,整个京城都要给淹了……”
  年轻人不以为然,道:“总有雨停的那一日,我生出来二十余年,几乎年年都见得京城给水淹,也不差这一回。”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不知谁人叫了一声,道:“保康门瓦子淹水了,卫州门外的五丈河溃堤了!!!”
  城中雨落不停,汴河、五丈河上下游连着几处地方溃堤,周弘殷虽然稳坐于宫中,却是能知天下事,哪里会不晓得。
  然而他此刻除却要管城中淹,另有几处地方早已势同水火,再不去管,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捏着手中那一份江南西路同宣州两处衙门发来的折子,心头怒意直冲天灵盖,忍不住将那折子往地下一砸,质问下头立着的工部侍郎:“什么叫郭保吉修的宣州圩田塌了?!”


第376章 君臣与民
  工部侍郎的额角、后脊已经全是汗,那汗珠子顺着额头一路下滑,直直由眼角尾巴倒渗进了眼睛里,引得眼睛一阵刺痛,他却一点都不敢伸手去擦,而是将腰背躬得更低。
  他口中几乎是立刻道:“回禀陛下,今岁南边雨水不停,来得又早,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广南东路几处都遭了灾,尤以江南西路为甚——去岁郭保吉一力主修圩田,圩田一修,少不得平了原本的湖泊洼地做田亩,而今大水一发,复又淹了回去……”
  “宣州圩田甚广,许多山坡其实没有人烟,因那郭保吉要开圩田,白得的田地,百姓本愚,哪里晓得分辨,个个高兴地不得了,不少跑去田亩左近住着了,如此一来,大水发时竟被围在山上,兀自丢了性命……”
  那工部侍郎一边说,一边还将手中准备好的几份折子自袖子里掏了出来。
  早有一旁侍立的小黄门上前将那折子接过,等周弘殷发了话,便将那几本折子捧了上去。
  趁着天子低头翻看奏折的时候,那工部侍郎才敢偷偷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方才送出去的,全是江南西路转运司、路中提点刑狱司所发来,又有此时在任的宣州知州、宣县知县自辨折子。
  路中人人皆知出了大事,聪明的官场人早将责任先推到郭保吉身上,又问朝廷要钱要粮、要物料重修堤坝,要人去做事,还要免除今岁、明岁徭役,甚至还有建议天子大赦天下的。
  工部侍郎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放在一个月前,郭保吉还没有反,仍在翔庆好好平他的叛,一朝上下必定都不敢妄动,即便出了再大的事,也只能先缓一缓。
  偏偏事情就来得这么巧,前脚天子抄家抄死了郭保吉的妻、子,郭保吉反了,消息才传得出去,后脚宣州的堤坝就塌了。
  堤坝怎么塌的,又是谁的责任,眼下情况如何,这许许多多问题本还有待查证,可遇得如此尴尬时间,谁人都不会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对得起郭保吉同朝为僚多年的情谊了。
  毕竟眼看天子对郭家已经恨之入骨,听闻本是要把郭保吉的夫人没入教坊司的,那女子也不顾厉害,自撞住死了,另有两个儿子,本是先要入监再审,被那小的拿剑刺死了大的,又引颈自刎,其状之惨烈,闻者心悸。
  最近几年天子行事阴晴不定,郭保吉也不晓得哪里做错了,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他有妻有子,有父母孩孙,还等着将来为官做宰,实在不能在此处丧了性命,丢了前程。
  那工部侍郎在下头站着,见上边周弘殷将手中折子越翻越快,那翻页声哗啦啦的,好几回好似要把纸都给撕烂了,实在心中担忧得很,又不敢问,只好低头默立。
  周弘殷将那几份折子看完,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横眉骂道:“一个个都是饭桶吗?!堤塌了不去设法救人,来问我要要人!”
  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那郭保吉早有阴谋,谁知道竟是引得如此大乱!当日谁人批他造圩田的?!”
  他怒道:“给我派人去彻查!叫天下人晓得此人无耻败类,叫他为一朝耻笑!”
  又喝道:“来人!枢密院的人何在!?去问问出兵诛叛的人选挑出来了没!”
  ***
  周弘殷听得宣州圩田被淹、堤坝塌方、百姓死伤无数,在此处暴跳如雷,几乎把上上下下一通乱骂,从先前同意郭保吉修圩田的,到出力出财的,有一个算一个。
  可距离皇城最近的御街之上,却也有人说着宣州圩田堤坝事。
  宣州堤坝塌、圩田被淹、百姓被困乃至淹死饿死,自然不可能是一瞬间、一日之中就发生的事情,而是循序渐进,早有征兆。
  最新的消息或许未必能传得那么快,可从宣州到得京城里头或行商或投亲,乃至避难的——尤其后者,却是并不在少数。
  众人既是来了,听得旁人说起宣州事时,少不得就要插几句嘴。
  滴水楼中,那茶博士正给客人倒茶,当中却有个笑嘻嘻的闲汉叫道:“伙计,同你那店家说说,咱家不如还是改个名罢?叫什么不好,偏生要叫什么滴水坊——怨不得今年老天爷滴水滴个不停,再下得两日,那水再涨一尺,我那房子也不用住了,叫我搬来你这一处学你倒茶罢了!”
  那茶博士呵呵陪笑,一旁却有人插道:“要我说,咱们京城算好了,虽是淹了几条街,究竟救得及时,也没出几条人命,我家中住了个客人是自宣州来的,听闻其中有个地方,半个县都给淹了,另又淹了许多圩田,还淹死了不少人,官府眼下都没功夫去管……”
  这人话刚说完,就有人忍不住问道:“宣州?那不是郭将军上回做官的地方吗?去岁听得不少人夸他圩田修得好,个个感恩戴德的,怎么?到的如今才晓得不对了?”
  又有人问道:“猴四,你家又不做住店买卖,怎么寻到租客的?”
  那猴四便道:“自家寻过来的,说是去看了几处客栈,价钱俱是太高,谁知正遇得我买了米面路过……”
  他说了两句,又有人问道:“而今郭将军……又出了宣州的事,只怕这回不能脱身了!”
  有人说,就有人驳。
  角落里忽然有一个人插嘴道:“我来时没听得说那郭监司主持的三县圩田出了什么事,倒是临县的新坝塌了,原还在修着,里头人都没来得及跑,一下子就砸死了八十多个,堤坝一垮,把后头新修的甜也给淹了……”
  此人一口的江南腔,说话又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满楼人的目光招了过来。
  郭保吉历年征战,不是平叛,就是保国,在民间声望极高,听得他出事,许多人都吊起了一颗心,此刻听得有消息,个个都把嘴巴闭上了,等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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