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乔装了一下,应该没人认得出来。刚刚去了一趟采蝶轩,给你买了几盒胭脂……”子楚笑呵呵从衣服里拿出脂粉盒子塞进妻子的掌心里,又牵起儿子的小手,笑呵呵劝说着,“孩子想吃糖葫芦,你给他买一串就是了,才几个钱。”
琉烟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不太高兴:“你是不持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如今邯郸的物价都快窜上天了,昨儿个麦子还是三贯钱一袋,今早就涨到了四贯。我带了整整一兜银子,结果只买了这么点。”
见妻子丝毫不领这个情,子楚也不生气,瞅了一眼菜篮子,只见里头还有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不禁睁大了眼睛:“还买了鱼?”
琉烟偏过头,嗫嚅道:“政儿正在长身体,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
“谢谢你,慕华。是我无能,让你和政儿受累了。”想起妻儿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受到牵连,子楚内心很是过意不去。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秦军眼看着就要攻下邯郸,到那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带着妻儿回到咸阳,与母亲团聚。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说重了些,毕竟对方是她的夫君,更何况又没做错什么……指尖捏着胭脂盒边缘的棱角,半晌后,琉烟才嘀咕了句:“与其乱花钱买这些东西,倒不如省下来多购些米面盐巴……”
“我想让夫人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叫乱花钱?再说了,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采蝶轩的香粉吗?”
“那是以前,现在物价飞涨,一盒胭脂抵半斤多口粮呢……”望着妻子那张絮絮叨叨的小嘴,子楚恍然间感觉,若他们俩只是一对寻常夫妻似乎也不错。
吕不韦晌午要过来一趟,说有要事相商,子楚便又给了琉烟一些碎银,让她尽管拿去花,另外多备些肉食荤腥什么的。
“哪里又得了这么多钱?”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琉烟疑惑道。
子楚笑道:“当然是吕先生给的。”
琉烟皱着眉,似是不太高兴:“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不要总给人添麻烦。”说完,提着篮子朝街东的集市走去。
看时辰还早,子楚便抱着孩子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买了政儿爱吃的糖葫芦和蜜枣,父子俩开开心心满载而归。
·
吕不韦登门时子楚尚未回府,琉烟在灶房里忙活午膳,明月与清风于一旁打下手。
“牛尾多炖一会,一定要炖得软烂入味,出锅时记得淋上酸甜的酱汁,晾一会再盛上来装盘,如此口感才最好。河鱼要清蒸、不要红烧。还有,炙羊肉别做了,把你们之前剥好的虾仁拿给我……”琉烟边说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薄汗。
两个侍婢面面相觑,明月不解地嘀咕了两句:“可是,公子并不喜欢酸甜的口味啊……而且炙羊肉不是公子平常最爱吃的一道菜吗?”
琉烟有些不耐烦:“让你们打个下手,怎么这么多话?!”
婢女们不敢多嘴,立刻低头照做不误。
远远注视着那围着锅台打转的纤瘦人影,吕不韦敛了眉目,默默叹息了一声。
·
午间,子楚方才带着儿子姗姗来迟。
政儿吃了好些零嘴,肚子鼓鼓的不觉得饿,琉烟一边絮叨一边接过孩子,抱着去后院玩耍。
“这些都是慕华做的。来,老吕,尝尝看她的手艺如何。”两人皆是莫逆之交,自是省去了那些礼节客套,子楚因身体缘故不宜饮酒,便让对方随意。
虾丸滑嫩,鱼肉鲜美……吕不韦饮食一向清淡,不喜牛羊肉,却对鱼虾河鲜情有独钟,而眼前的饭菜无一不是遵从他的口味。
“怎么样,慕华的厨艺不错吧?”
“甚好,公子好福气。”望着子楚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显摆与得意的小眼神,吕不韦由着赞叹的同时,心中却莫名有点不是滋味,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羡慕。
稚子在怀,娇妻在侧,每一天都过得平淡而舒心……如果当初不曾踏出那一步,那么眼下这便是自己唾手可得的生活了。
“你今天找我有何事?”二人各自用膳片刻,子楚忍不住问了句。
吕不韦闻言,随即用方巾擦了擦嘴,从袖中掏出一卷布帛递了过去:“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我动了些手段搞到的。”
子楚抖开布帛一看,不禁脸色大变:“秦军大败?怎么会这样!”
“范雎从中作梗,加之秦王灭赵心切、一意孤行,未能听从白起的建议。”
子楚咬着下唇,掌心不由自主地将布料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祖父半辈子处于宣太后的压制之下,独揽大权后极少听得进旁人的意见。武安君军功卓著、威望甚高,为人又刚正不阿,是以朝堂上眼红者众多,难免不被小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邯郸打输了,只怕他在朝中也……”
“我的公子,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替别人瞎操心?现在处境最不妙的是你啊!”吕不韦说道,“秦王这两年来身体已大不如前,早朝时都是靠参汤吊着精神,很难想象这样一封战报传到咸阳时,他的身子还能不能撑得住。说句大不敬的话,万一秦王哪日驾崩,安国君继位,可那时你若不在咸阳或出了什么岔子,又该怎么办?”
子楚明白吕不韦的意思,倘若邯郸被秦军攻占,他自然能顺理成章荣归故里,但如今秦军败了,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自己这个质子在赵国的境遇只会更加艰难。
赵国人不会放过自己,而那些王位同样势在必得的兄弟们更是恨不得自己死在邯郸,他的十一弟便是其中一个!
“公子,我们等不起了……”吕不韦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五指微微扣紧手腕,“为今之计,唯有尽快离开邯郸,其它的都由我来安排。”
“我知道了,我马上让慕华收拾东西,其余就麻烦你了。”子楚点点头,心脏突突直跳,越往下思索,越是心惊胆寒。
质子私逃乃是大罪,就算吕不韦能一路护送他平安回到咸阳,那么接下来的明木仓暗箭还能一一躲过吗?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细想,吕不韦当即表态:“不行,只能你一人回去。”
子楚顷刻间睁大双眼:“什么?你要我将妻儿留在邯郸撒手不管,自己逃回秦国?!”
“此次我们是秘密出逃,千难万险,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顾得上其他人?”他料到会遭到对方的坚决反对,也不愿将琉烟弃之不顾,但事态紧急,实在耽搁不得了,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这么做。
“不行!我不能弃慕华和政儿于不顾,这件事没得商量!”子楚态度坚定,“我是慕华的夫君,是她的依靠,再难我们都要在一起,不会弃彼此而去。再说赵国人为难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都忍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多忍一阵子。”
“公子既然已经隐忍了那么久,难不成还打算在邯郸耗上一辈子?即便你愿意耗一辈子,你的那些政敌会放过你吗?”吕不韦目光灼灼,几乎是在恳求他,“我们真的再无任何退路了,只能放手一搏……”
“此事不必再提。”子楚明显冷下脸,抬手打断他的话。
“公子!”
“吕不韦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不就是见过我潦倒落魄的样子吗?不就是在我最困顿的时候接济了我吗?是,我承认没有你的帮助,没准我早就冻死或饿死了,又哪里会拥有如今安逸的生活……可你别忘了,我们之间也只是公平交易,你助我一朝翻身,我让你功成名就,谁也不欠谁的。现在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又凭什么要让我做出抛妻弃子的事情?!”
吕不韦仍然试图说服他:“我不否认自己有私心,可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成全公子……”
“滚!”
面对着对方苍白孱弱的面庞以及激愤的神色,吕不韦内心隐痛,却又无从辩驳。
原以为对方已经放下芥蒂,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未能完全释怀。
是啊,对方合该是怨恨自己的,毕竟是自己将他拉上了这条贼船,也是自己亲手将当初那个小傲气小别扭的异人变成了如今这个满面愁容、郁郁寡欢的子楚。
既然下了逐客令,吕不韦自然也不是那不识趣的人。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走向门外。走到门边时,他微微停步,说话的语气却俨然带上了一丝决然与强硬:“公子是明白人,事关重大,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马车和人手我都准备好了,今夜子时三刻乌衣巷口,我会在那里静候公子的到来。”
待吕不韦离开府门好久,子楚突然扬手猛地掀翻了桌案,杯盘碗碟的碎裂声惊动了在院中玩耍的娘儿俩。
“这是怎么了?先……吕叔叔呢?”琉烟双手将政儿抱在怀里,愕然地望着满地狼藉,“你们吵架了?”
子楚一声不吭,胸口微微起伏,摆明了是默认。
琉烟也未埋怨,俯身放下孩子,让其一个人去房间里玩会儿,又唤来清风与明月一同帮忙清扫。
默默望着妻子忙碌的侧影,子楚只觉得鼻腔酸涩难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
深夜时分,更深露重。
吕不韦拢着宽大的衣袖,伫立在寂静晦暗的巷道内,巷口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当耳畔响起那阵熟悉的步伐声时,他便知道,自己又一次赌赢了。
樊空羽一身深赭短打,手持丈余长鞭,驾着马车一路疾驰向西,“哒哒”的马蹄声在无尽夜色中回响。
子楚静静地坐在车厢内,目光空洞,纤弱单薄的身躯随着骏马奔跑的频率一晃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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