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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破山河 (少盏)


  燕妫了然,见他想要睡了也就不多过问,把针线笸篓盖上,叫瑞香进来点安神香。
  瑞香揭开香炉,见炉中积了不少香灰,便取来小勺舀灰。一勺香灰舀起,不仔细撒了些许出来,恰恰落在香炉旁放着的盒子中。盒盖还未盖上,灰白的香灰撒在揉手核桃上,瑞香连忙伸手去拾。
  “住手!”
  歧王的这声低喝把燕妫都吓得心房一颤,更何况是瑞香。他黑沉着脸快步上前,捞起核桃轻轻吹净上头的灰,珍视的模样毫不隐藏地挂在脸上。
  “出去。”他说,声音可怕得好似来自幽冥。
  瑞香脸色煞白,连香炉盖都忘了盖上,仓皇退下。歧王背对着燕妫,他将核桃小心放回,默不作声点了安神香,盖上炉盖,有片刻停顿才转回身来。
  燕妫从他的脸上看到紧张与愤怒,还有一丝惝恍,以及一份强烈的克制。这已是他收拾过后的表情,可想他背对着她的时候,脸上神色会有多么可怖。她记起,那日在问政殿,她可不是在核桃上落了香灰那么简单,而是结结实实地把它们扫落在地上,发出两声刺耳的脆响。当时,歧王的脸色也异常难看。
  但并没有冲她发火。
  这对揉手核桃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她认为,自己必须弄清楚。燕妫对歧王有一丝畏惧,因为这个人不仅是她发誓要追随的主子,还是一个总在谈笑间便能掐准了谁人命脉的执棋人。他一直是那般温润似玉,风骨清举,今日头一次动怒,实有些震撼人心。她若不弄明白这小小核桃上的故事,那以后难免又有触到逆鳞的时候。
  燕妫长眉轻挑,故作迟钝:“王上发什么火,一点香灰罢了,吹走就是,还能砸坏了您的宝贝不成。”
  闻人弈脸色稍霁,约是无意吓着她。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昏暗,沉沉的:“斥骂了王后的人,拂了你颜面,是孤言行失当。孤会另找个由头恩赏她,王后万莫懊恼。”
  燕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瑰燕宫都是王上的,左不过是瑰燕宫中的一个宫女罢了,王上想怎么责骂都是王上的权力,何须过问臣妾的意见。”
  “王后这就生气了?”
  “臣妾哪里生气了。”
  大慈悲寺那次,她可不就生气了,是一点不白之屈都不愿受的。今晚莫名斥骂了她的宫女,这茬她未必肯轻易翻页。
  “王后。”他回错了意,凝着眉头,不管是身还是心都有些累了,“该生气的是孤。”
  “是啊,王上生气了,臣妾看出来了。”燕妫执着团扇给他扇风,并没有他以为的生气,“王上消消火 。说起来,臣妾在问政殿那次,不小心把这对揉手核桃摔地上去比这次可惊险多了,王上如此宝贝它们,按理臣妾也该领责罚的,怎未听到王上训斥一句?”
  闻人弈坐在床头,有凉风扇着,却越发热得慌。燕妫这句问出,他好生愣了愣才回道:“王后与旁人不同,孤怎能随意责罚。”
  “哪里就不同了,不都是供王上差使的人么?”
  “孤……”他这会儿心绪不宁,素日辩口利辞,今偏败给她伶牙俐齿,竟一时答不上来。哪里不同?到底哪里不同,那日核桃被砸得脆响,他分明应当赫然而怒才对。
  燕妫见他倏忽语迟,便又步步紧逼,笑问:“王上说人与人不同,那王上可否告诉臣妾,同样是核桃,这核桃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王上格外珍视?”
  闻人弈默然思忖半晌,着实怕了她这绵里藏针话里有话的口吻。那日大慈悲寺里,她说,她若为妻则必为悍妻,今不过是个七分假三分真的妻子,却已叫他无端畏怯。
  分明,他才是主子。
  “孤累了。”话毕往床上一躺,挪到里头去了。
  燕妫绷着笑:“王上怎么开躲了?”扑着团扇,耐着性子往里头扇风。
  闻人弈眯眼回首,恰见她笑意盈盈,虽明知只是笑给他看的,能有两分真诚便是不易,却不觉松了紧绷的嘴角。
  “宫宴可在筹备了?”他忽然问起。
  燕妫被问得突然,一愣,转又展笑:“王上实在不想告诉臣妾不说就是,何必岔开话题。算了,不问就是。”
  “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如何?”他又问。
  燕妫随口接道:“那日不是说七月底么?”
  “就八月初三吧,这日子好。”
  “这日子又哪里好了?”
  “哪来这么多问题。”他又往里头挤了挤,声音颇不耐烦,“赶紧睡了,明日褚鹰儿还要来晨省,王后可别睡过了头。”
  怪哉,这位顾左右而言其他,浑不似平日处事风格。燕妫知他不想谈,也只得闭嘴躺下,睁眼苦想良久终抵不过睡意。
  这核桃……


第38章
  次日一大早, 褚鹰儿便来晨省。不管真心与否,这面子她到底是给歧王了,没把宫规往脚底下踩。燕妫也是一早便起,与往常一般, 打扮得素净简单。
  那褚鹰儿则弃了繁琐宫装不穿, 倒是把自己在家时的半臂窄袖穿在身上, 依旧飒爽做派。进了瑰燕宫,礼数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跪的时候仿佛地上有刺, 扎着她的膝盖了。
  燕妫无意与她闹出不愉快,待她问罢了安忙请起赐坐,和气笑道:“褚美人总算是入宫了,王上素日辛劳, 今能有美人分忧, 终于能松上半口气。宋侍卫长也是等得焦急, 方才已派人来等在本宫这里,等会儿就要接你去禁军营瞧瞧。”
  褚鹰儿听得这话,心头大悦, 应道:“臣妾不过是做些武夫的事, 怎比得娘娘德才兼备, 将这偌大的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
  她是知道不能惹晏家人的,也开始学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她已得机会一展抱负,何苦在面子上争个高低,只要王后客气,她也客气。
  褚鹰儿的变化令燕妫小有一惊。这个从前嚣张跋扈的女子,为了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硬生生转了性子。可见天下女子大多也是这般,委屈久矣,小心翼翼地把握住这份难能可贵的机缘。
  “哪里,以后禁宫安危还要仰仗褚美人呢。”燕妫着人送上见面礼,笑言道,“美人辛劳,往后晨昏定省一应全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美人面前皆可抛开。”
  褚鹰儿正是求之不得,听得这话甚是开怀,便像模像样行了大礼谢恩。燕妫又哪里想日日见她,如此两相安生才是最好。
  今日宋义的人早早等着要带褚鹰儿走,燕妫这里也就不多留,寒暄几句,就放褚鹰儿去了。
  待她去后,燕妫又忙着打理杂务,赶着传方尚宫来,把宫宴的时间定在歧王说的八月初三,宫宴筹备也都一一过问确认无误才放方玉荔走。
  眼下距离八月初三还有些时日。那褚鹰儿自暂任了左骁卫,负责巡视内宫后,就日日忙于练兵习武,再未踏入过瑰燕宫问安,更别提侍寝。闻听褚中天得知女儿竟未乖乖听话,在家中爆发雷霆之怒,大骂不孝之女。
  值得他破口大骂的却并不止褚鹰儿拒不认命这一件事。那朱沈两家逐步登高便态度大改,同样让他怒火中烧,气得他延请大夫吃了几日的药才下了肝火。
  眼瞧着朱家沈家日渐兴盛,褚中天有心交好,便让儿子携重礼私访。那沈家不咸不淡收了礼,也回了礼,却比往常少几分热情。那朱家就更拂他的颜面了,竟闭门不见,那朱乘风为着当日断腿之仇,仍不肯给个好脸色。
  他这一国宰相官虽大,却越做越回去,竟不如早年间风光。如今新贵林立,权柄被分儿化之且有越分越细的趋势,他给出去的礼越来越多,渐渐入不敷出。幸而长子担任采捕南珠之督察,偶得些人事,勉强能维系一二。
  八月初三这日,迎来了朝廷设立以来的第一次宫宴。自上到下新任官员皆有幸参宴,当中女官前所未有地占了三成有余,堪称古往今来头一回。除女官招眼外,朱沈两家以朝廷商贾身份列席,亦是荣耀一时。
  那朱乘风一瘸一拐,是由他夫人沈夕月掺着走进宫的。当夜宫宴设在吟雪殿,因参宴者众多,殿前广地上也摆置了桌席,足百余号人,但凡见到他路过,无不低声议论起他这腿是因何而瘸的。
  夫妻二人目不斜视,径直迈上台阶走进吟雪殿。朱乘风是今夜的座上宾,他的脸上,有着如同压抑百年后,一朝自由的畅快。
  那场无妄之灾,逼着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痛下决心悔过自新,可见这打击于他多么残酷。想那当年的朱公子,也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今却被人背后称作“朱瘸子”,何以甘心。朱家收了褚中天的赔偿,自不会把褚鹰儿抖落出来,但后账却从未说过一笔勾销。
  今日朱乘风站得越高,褚家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燕妫跟在歧王身后入吟雪殿,一眼就看到沈夕月身边的朱乘风。好好一郎君,偏瘸了腿,不免心有喟叹,遂小声言:“这朱乘风形貌昳丽,是绝好的皮囊,想必曾以貌为荣,一旦叫褚家人毁了,怎不生恨。王上启用朱家,便如又生一臂。”
  歧王入座,闻言把眉心一皱,也小声回她:“王后初次见他就能发出这般感概,怎么的,孤的模样有多丑陋,竟不入王后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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