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刻心中乱得不行,穆长戈却还是一下子想到了李湉对于在百花庄园救了自己的那个救命恩人,“铃铛姐姐”的称呼。
比起几乎算得上是怒火中烧的柏云舒,常棣显得平静许多。
他慢慢地上前一步,从阴影之中走出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让那张跟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让对面的两人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原本若是……我想过不打扰你。”常棣深深地看着仍旧横着长木仓挡在自己与穆恒之间的穆长戈,眼神似叹似念:“只是如今看来,不管穆恒是不是……有些事,你都该知道了。”
穆长戈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慌乱,强作镇定:“……什么?”
话音才落,穆长戈的手臂被人死死地攥住。
是他身后的穆恒。
穆恒浑身都在颤抖,比起天荡山峰顶看到常棣时候的仲扬表现得还要激动不堪一些。他一手死死地握住穆长戈的手臂,仿佛如此就能阻止什么的发生,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眼前的常棣,嘴巴一张一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实是没有资格说什么,更没有什么立场来阻拦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接下来要与穆长戈说的事,哪怕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深深埋葬的秘密。
“不如你亲口问问你身后的这位穆大将军。”柏云舒开口道:“问问看,你到底应该姓什么?”
穆长戈在看到常棣的脸之后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但此时竟也有些生怯,不想开口去问。
倒是穆恒,深深地看着常棣,声音沙哑地厉害:“你……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
“罗家的人都死光了?”常棣的声音仍旧很是平静,并不如柏云舒的那样冷硬,却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摘掉了遮挡面目的斗笠之后,说这话时候他嘴角勾起的讥讽笑意也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也是,毕竟罗家的飞镖……也只剩粗糙低劣,让穆大将军见笑的仿制了。”
穆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罗家?”穆长戈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常棣收回看向穆恒的讽刺目光,转眼看向仍旧一头雾水的穆长戈,眼光复杂充满感慨。
正如他之前所说,他是真的想过……让他的弟弟保持着这种他难以企及只能是奢望的远离仇恨的平静生活,哪怕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也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前提是……穆恒与当年的事无关。
可在用飞镖试探过穆恒之后,常棣就知道这个希望破灭了,而在仲扬死前的那段交代之后……
“你应该叫罗长安。”常棣深深地看着眼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年不曾见过的弟弟:“十九年前被判通敌叛国,山庄被所谓武林同道和朝廷兵马先后血洗,上下三百余口几无生还,本人也被……万箭穿心而死的武林盟主,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穆长戈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还紧紧攥着自己一只手臂的穆恒,声音有些微颤地询问:“父亲……他说的……”
穆恒眼眶通红,满眼是泪。
这是穆长戈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穆恒的眼泪。
也是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外放的穆恒。
满是沧桑,满是愧悔,满是悲伤。
穆恒顿了顿,迎着穆长戈的目光说不出话来,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挡在穆恒身前的穆长戈踉跄了一下:“那……我……”
穆恒松开紧握住穆长戈的手,慢慢地从他身后走出来,直直地看着跟穆长戈长得一模一样的常棣:“长戈……不……长安。对长安,你是他……”
“……兄长。”
穆恒点了点头,突然笑了一下:“你还活着……你们兄弟两个都活着……太好了。”
“……惺惺作态。”常棣并没有出声,而常棣身旁的柏云舒的声音却尖锐了起来:“你以为如此,我们就能饶你一命么?”
心思纷乱不已的穆长戈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局面,但还是上前一步又将长木仓挡在了穆恒身前:“你们……”
见穆长戈如此,柏云舒愤怒不已,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常棣抬手拦住。
而穆恒也再次握住穆长戈的手臂,冲着穆长戈摇了摇头:“长……他是你的双生兄长,你的亲生哥哥。”
“……父亲……”
“还叫父亲?”柏云舒再也忍不住,声音都高了几分:“看他此时这番反应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他心中有愧?罗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你怎么不亲口问他一句!”
穆长戈瞪大了眼睛,却仍旧牢牢挡在穆恒面前:“……也许……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
“……毕竟多年养育之恩。”比起柏云舒,常棣平静许多:“你不信,不愿动手,合情合理。只是……你拦不了我,也不该拦我。”
“你们……”
“长戈。”穆恒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养育了十九年,一直视为亲生的儿子:“你兄长没有说错。当年……罗家是无辜的,一切罪名皆是构陷,是……是我,借着你……你父亲对我这个朋友的信任,伪造了不少证据,收买许多江湖中人做了伪证,害得罗家……”
“……父……父亲……”
“……我是害你全家丧命的仇人,不值得宽恕,这十九年的养育也是当年一时恻隐,为平心中罪孽之感,自欺欺人罢了。”话至此处,穆恒像是彻底丢下了背负和担忧,反倒坦然了起来:“我罪孽深重,满手血腥。身为罗家后人,你……你兄长……你们兄弟二人,手刃了我,也是应当的。”
“父亲!”
丧事
穆长戈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从未想过,他不是穆恒和陆雪梧的儿子。
他是镇国将军府的少将军,是穆恒这个战功赫赫权威深重的大将军唯一的子嗣,少年时便接替父亲在边军之内为国杀敌,一切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穆恒是个严父,从小他不论是学文还是习武,父亲的要求都很是严格。他教导他要顶天立地,行事无愧于心,教导他忠君爱国,负保境安民之责。在他渐渐长大之后手中的一切人手,权力,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没有半点犹豫。
穆长戈从来没有怀疑过穆恒将他当做继承人用心培养的心思。
陆雪梧是个慈母,对他的照料可以称得上无微不至,小时候甚至还曾因为穆恒罚贪玩没有完成功课的他,跟穆恒吵过架赶人去书房睡好些次。陆雪梧不擅针线但厨艺不错,只要在家的时候,穆长戈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陆雪梧亲手做的,连穆恒都没有这个待遇。
严父,慈母,尊敬忠心于他这个少主人的镇国将军府众人。
穆长戈过去的十九年岁月之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今夜,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过去以为的都不是真的。
都是谎言。
他不是父亲母亲的儿子,相反……养育了他十九年的父亲,是他杀家灭族的仇人。
最可怕的是……这是他的父亲,亲口说出来的。
穆长戈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他甚至以为……也许只是自己在院内歇息的时候做了个噩梦,梦里自己察觉到一些异样的动静,梦里自己赶到父亲书房所在的院外看到被药倒的侍从和府兵,梦里……
正在穆长戈混乱不已的时候,那个他曾经见过也觉得莫名熟悉的,与自己长得一样的亲生兄长,却好像并没有受先前穆恒那段话的影响。
至少看起来仍旧平静。
“穆大将军一直在着急。”常棣缓缓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正心神打动神思都有些错乱的穆长戈,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此刻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但细看之下能瞧出一些紧张担忧之色的穆恒身上:“若说在他来之前,你是担心真相暴露给自己养育了十九年的儿子,那现在呢?这么干脆利落地认了罪,还是在你先前还想隐瞒阻拦的儿子面前,甚至在我们什么证据都还没有拿出来的时候,不多狡辩挣扎几下?”
穆恒身体一僵,连站在他身前的穆长戈都注意到了。
“父……父亲。”穆长戈还是没有改变称呼,半转过头带着几分期待和焦虑地看着穆恒:“所以刚刚的话,都不是……”
“是真的。”穆恒竭力保持着镇定,却避开了穆长戈的目光,只直直地迎上对面另一人的视线:“当年,我跟罗兄……也曾义结金兰。罗兄……助我颇多,我却恩将仇报……这些年来,就算是将罗兄的血脉养在身边,也不能……不能抹去夜夜梦魇。这是我的罪孽,我……早就想了结,只是太过懦弱,自己不敢……如今,如今若是能将这条烂命还给你们兄弟……也算解脱,早该如此了。”
面对穆恒,常棣没有像不久前面对仲扬时那样,呵斥他仍旧用“罗兄”称呼自己的父亲。
相反,在穆恒说出这些话之前还有些冰冷讽刺的怒意的常棣,在亲耳听到穆恒说的这些话之后,反而散了先前的那些汹涌的情绪,平静之下深沉而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