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邵应声,急忙抬步去了。
第75章 止水无符???我偏生要快意!
两府找人找得火上房,南郊黄沙路上,飞扬的马蹄比风火更快。
沙烟裹着玫裙,劲风飘猎长发。卿儿频频打马,四野渐渐的傍无人烟,眼前现出一幅草枯木黄的仲秋景象,隐可见南牙山脚一幢孤孑孑的庄院,不由戚从中来。
卿儿一念想自己命苦:我往常要玩就玩,要乐就乐,万事自己为主,何尝碍着别人?偏偏终身大事自己做不得主;
一念又想爹娘命苦:内外费心经营地守持这份家业,倾心不易地生养我一回,我到底不能替他们分忧;
又想到雪焉命苦:连她那样才情人品,老天也不容她姻缘美满,白日守着一群半大孩子,夜里孤枕独衾,就这样过了半世,余生不知怎了;
又想天下女子通通命苦:大家里身不由己,小户里贫贱百哀,也不知有多少能真正凭自己的心,择着一位良婿,即便撞着了,又有几寒暑无烦无忧的快活日子过……
千思万绪闪逝,复将牙关一紧:管他千万人如何,我穆来卿必是要自主!偏生要快意!天地容不得我遂意,我也绝不容天地作贱!
及此心绪一开,迷眼复清,再看前路,小道下倏忽拐出几个提扇佩筒的文生,卿儿勒缰惊喝:“闪开!”
耳听蹄声的游冶郎慌忙闪避。这马本不是骑行的,被疾驱一路,筋疲兼人声一激,卿儿收勒不停,马头直直往道旁一棵梧桐上撞去!
石火间一人越众拉马,惊得众人大呼:“缘文,缘文,你不要命了!”
这人身形斯文,拼着性命不要,腹上挨了一蹶子,竟也拉不住,反被惊马带拖着撞去。
卿儿眼见不好,伸手抽出蹬旁一条拧藤缠麻的赶车鞭子,朝逼近的树枝上一甩,缠住低枝,左手拉着那人手臂,双双脱马荡了出去。
疯马撞上树干,悲嘶一声,不知奔往何方。鞭梢受坠脱缠,那男子垫着穆来卿落地,滚了几滚方住。
同伴都赶上来道:“缘文伤着哪儿了,这位姑娘……”
有一人认出是穆来卿,低叫一声,见俩人搂着腰扳着肩,那人眼珠乌溜溜一转,反不着急分辩了。
此时卿儿亦认出了顾锦,顾锦忙撒开手,仰倒在一片荒草间。
他冠上的拧竹素文簪折了半截,襟袂虽狼狈,目光犹明透地对望澄空。
卿儿忙起身理鬓,欲问顾锦摔在哪里,谁知这小公子两眼望天道:“我有了一首《行香子》。”
卿儿:“……”
同行中一个叫尚晏的不惊不怪,竟然笑:“这马冲撞出你的灵思来了,念来大家品评。”
卿儿看呆子一般看着这群人。
顾锦倒在草里便道:
“抛书人倦,清秋可赏,寂寥处魂饧梦央。百花厌问,新醅聊尝,旦荔色怯、瓜色让、榴色伤。
雨没风疏,云来露往,又一岁闲昼难忙。止水无符,袪欲有方,却奈何佛、奈何鬼、奈何庄。”
尚晏听罢一跌手:“呀,这可把我的《好事近》压过了。”
说着从小牛皮腰带上的诗筒里摸出一卷小笺,一揉随风飘了。
另一个穿蓝长衫姓典名裘者道:“迟年别急,我又有了一首五律,我来助你。”因咏道:
“绢空闲簟色,棋冷分秋霜。
红残邻家院,暮染井上窗……”
刚及四句,穆来卿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们不声不响碍到我马前来,丢了我的马,反怪冲撞,这会儿又作什么诗——呆子,还不起来……伤着哪儿没有?”
一巡人你动动眉,我挤挤眼,跟着起哄:“呆子,还不起来,伤着哪儿没有啊?”
卿儿当即扭身,绛红裙摆划一个满弧儿。
这样个天姿国色的佳人,偶添一分娇羞,陡生万种风情,仅仅一个背影,竟教人莫敢直视。
顾锦慢慢坐起来,余光一瞟向隅之影,活动着身子站起。“事急从权,失礼处多望姑娘担待。”
卿儿心道:你失礼不是头一回了。低头发现裙子脏了,更不转身,赧着脸在那里回省:离家时不曾理会,不知眼睛肿了没有,脸上妆花了没有,被他们瞧去没有……
一想更留不得,当即要走,奈何左脚踝隐隐地疼,必是刚刚崴着了。
瞥一眼地上折断的木枝,卿儿要拣起却没拣,一声不吭地褰裙上了大道。
顾锦径跟上来,“姑娘似摔着了,倚南书庄离得不远,我送姑娘过去。”
……就你眼睛尖!
卿儿一拢眉心,后头一众文友不干了,七嘴八舌地凑趣:“缘文,这就是你不对了!原是你说秋高气好,要出来玩景作诗,这会儿丢下我们跑啦,实是绢空闲簟了!”
顾锦素是温文不争的性子,卿儿何容相趣,不回头道:“未到重阳先踏秋了,附哪门子风雅,劝你们藏拙罢!”
几人听见这等爽利的话,一个个缩颈吐舌。
尚晏是个好说的,明知穆来卿身份,仍远远笑道:“难道只许姑娘纵马,不许吾等赋诗?”
恰有一对白鹤当空飞过,尚晏抚掌而笑:“这可应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古人本有之意,为何我们有不得?常听说双侯风雅高荦,姑娘一时做不来,便要禁住别人吗?”
卿儿张口就道:“绿疏蛩懒早秋暇,行客盼撷篱下花。孰论富闲难两行,管数归雁落平沙。——这样儿的,百首也有!”
一首绝句噎得众人都没了声息,卿儿余光瞥见顾锦抿唇忍俊,语气还冲冲的,耳垂却不禁发热:“你笑什么!”
顾锦正经神色,摇头说:“我没笑。姑娘作得好诗。”
“……”
待他二人远了,典裘奇怪地碰碰朋友胳膊:“哎,方才我分明瞧见缘文的手腕在人家后背硌了一下,脸色立时不对,怎的装成没事人一样?”
“你老兄才想到啊。”尚迟年嗨哟一声:“你忘了他最怕疼,那一年骑马摔下来,叫得鬼嚎似的,刚才生挨一蹶子,硬是半声没吭!啧啧,谁说全是色令智昏,我看也有这色令气勇……诶,咱们的诗作是不作了?”
第76章 履咥虎尾???办不好,我不依。
顾锦权当没看见这位侯府大小姐的狼狈,缓步随行,一路无言。
待两人到了书庄门外,意外在栓马柱旁瞧见了那匹惊马。
马儿正无聊地刨土啴鼻,额前一条血色宽印,翻似大宛名种了。
卿儿气的笑骂:“若非还有识途一样好处,今晚便吃马肉!”
顾锦一见马儿尥蹶子,上腹反射般一阵疼,人已送到,就欲告辞。
卿儿飞快地瞥他一眼,见他玉色的衫子已揉泞了,避头道:“好歹看过伤再走,塾中女孩儿娇嫩,常备着几个郎中,比外头的还强,谩叫人说我不知恩。”
顾锦抬左手摸摸鼻子,心知这是要强的女子变相道谢,嘴上却说:“哪里,若非小生不自量力地冲出来,姑娘还能全身而退。”
一语合了卿儿意思,瑶鼻微仰:“你晓得就好。”
穆雪焉尚未收着府里消息,于时正与管宿娘子商议,要为寄居女孩儿做几身秋衣,门子先报进来。
及见卿儿的破落模样,穆雪焉连叫几声小姑奶奶,拉住她上看下看,一面带她回住所换衣,一面又向顾锦道谢,留他在外舍看伤。
卿儿见到她,心底的委屈复又涌起,将事由一五一十地告诉堂姐。
一时洗净了脸,揽镜自照,一双秋水眼果然红如朝岚,便向雪焉要清风膏来涂。
“我不拿命来哭,没那东西。”
穆雪焉数落一声,到底不忍,扶卿儿到榻上,亲为她脚踝上敷药缠布,叹道:“不知说你心大还是心小,你是盘算着跌折了腿还是抢破了头?若有闪失怎么处?”
卿儿一吸鼻子,没精打采道:“左右我不由人摆弄。”
穆雪焉动容,蹙伤的眉心忽被一指轻点,抬头,对上卿儿红红的眼:“姐姐,我现在才知道……”
“傻全儿。”穆雪焉莞尔一笑,“你别知道,我指望你一世也不知道。有我呢,还有你大哥哥、三哥哥、良哥哥,难道这几个不是真心疼你?你且放心。”
片刻后管教娘子来回话,郎中看顾公子的右手腕不好,伤在骨里,只怕是折了。
“骨头折了?”
卿儿听见,满腹戾天沈海的气一晃都散了,拍床道:“这人路上怎也不吭声,还有心思写诗!严重吗?”
“李郎中说且得养几个月呢,还要好生养,不然以后提笔写字也是一事。”管教娘子道:“李郎中刚给顾公子上了夹固,正在配药,顾公子却说立身女塾唐突,一定要走,夫子看……”
“呆子!”卿儿挺身就要去瞧,被雪焉好不容易按住,“还是我去吧。”
于是穆雪焉一径往前来,经晴芳园过修文馆,将及客馆外,忽有两片白云扑簌簌落下,定睛看去,原是一对白鹤飞还,与原有的三两只同栖在庭台,闲趾梳翎。
顾锦恰时出来,观鹤感叹,看见穆雪焉忙避身见礼,又道如何不敢搅扰,定要家去。
穆雪焉听他十分坚决,殊难一味挽留,只好几番道谢,命人套上车,多派了人手送顾锦回家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