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目光定在吉祥身上。
吉祥白瓷般的喉颈滚动一下。
之前有限的几面,穆澈都是温和随适的,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人也有让人大气不敢出的时候。
寻书出于好心,已经这个下场,吉祥不敢心存侥幸,忙不迭就要一股脑招了,突听背后一声:“良兄!”
吉祥眼前一黑,今日黄历上是写了“不宜自首”吗?
未等哀叹,身着象牙地玉叶滚银袍的穆庭准尘沙过境般走进来,又在看到那套汝瓷时戛然止步。
他看看穆澈,望望吉祥,一贯笑意儇然:“良兄,此事是我的主意,莫要怪她。”
穆澈不甚意外的样子,“府上出家贼了。”
吉祥以为说的是自己,登时耳尖发烫。
第24章 入我门庭???往后想见我,不必费那么多心……
东俊府的二管家马细郎,月前去临省办事,与当地富绅吃宴,无意在一个粮行老板的家眷髻上,看见一对碧玺点翠闹蛾的头簪。
他当时觉得眼熟,回客栈后才想起,那是府里的茵表小姐及笄时,老太君从自己的嫁妆中寻来送她的,后来有一只找不见了,他还带人在外院找过一回。
这管家原名马信郎,因为身形瘦高如麻竿,裁得再紧的衣裳穿着也像兜了一股子风,晃晃荡荡的,所以大家戏称他“细郎”。又因做事精细得紧,有些相熟之人干脆呼他“细娘”。
旁的地方若细了不知怎样,心细却有心细的好处。马管家觉得那头饰不像劣工仿制,起了疑心,着人暗中去摸。从珠宝店查到当铺口,从转了几手的行脚商人、古玩贩子,最后溯回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小作坊。
这厢查出眉目,马细郎也办完了事,回京后没急着回府,先去了那暗哨盯紧的小作坊。
说是小作坊,其实不过一个穷手艺人住的两间瓦屋,屋地下被他的小子探出一个半深不深的斗形地窖,里头的东西可真叫马细郎开了眼:
刚出骨架的水晶灯、一套十八件的金丝镶宝石首面、一年景冰髓胭盒、烧好的青花精瓷……不少东西还有那么点似曾相识。
屋主姓陈,年纪轻轻,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单薄的身板和马管家有得一比,一双手也无甚出奇,很难想像这些以假乱真之物是出自他手。
这人有些木讷,没怎么吓唬就把雇主交代了——竟是东俊府的库房管家蔡方。
蔡方自一年前认识了这手艺人,就不禁动起歪心思。府库不是他一把钥匙打得开,寻机偷配了另一把,将时久不动的小零小碎运出府,给小陈过眼。
小陈虽呆,却自娘胎里带出一团天生的匠气,瓷活缠金、磨珠仿石一应拿手,看过一眼的物件,多复杂的细节也能肖出九成。
等他仿出赝品,蔡方再来个狸猫换太子。如此里头相安无事,外头找门路卖去外省远州,孔方进袋,自以为天-衣无缝。
拨出萝卜带出泥,蔡方在外有一套班子,府里也不会全无照应。穆庭准的母亲南宫氏,即东俊侯后娶的续弦夫人,因婆母在堂,继子满列,治家向来勤勤勉勉,不敢出分毫差错,听闻这么件泼天的丑事,呕得饭都吃不下,恨不能将一干吃里扒外的东西捆起来打死。
穆庭准是个油瓶倒了不扶的主儿,家里不指望他拿事,直到今早才要过供单看几眼,上头列出的物件条条缕缕,扫到汝瓷白轴茶具,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东窗事发。
穆庭准上前审视一回白瓷,指腹在茶盏边沿荡了荡,斗输了蛐蛐一样的表情:“我也走了眼了。”
簪缨之门最怕祸起萧墙,有关东府里的事,穆澈不好多问多说。见他一脸轻松,便道:“开宗立派固不易,仿得肖鬼肖神也难得,百年后未尝不是好的。”
“匠心这东西,我看是一代不如一代,后世瞧得出什么好歹。”
穆庭准直起腰,不以为然地啧了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还是砸了省心,等真品找回,我给良兄送来。府里还乱着,我便……”
说到这儿,他想起此行的正事,眼风向后偏了偏,“良兄向来讲理,别错怪姑娘啦。”
再不讲理的人,碰上穆庭准,也不得不拜下风。况穆澈是逗着吉祥玩儿的,物件原本任人取用,因物伤人,本末倒置了。
他慵洋地拂拂手,“你走时把洛诵带上,我叫他跟着你长长见识,省得做事顾头不顾尾。”
穆庭准心思九窍,恍然“哦”了声:“怪不得刚刚他见我跟见蝎子似的……嘿,良兄放心,我保准叫这位翻版的冷郎君大开眼界!
走时经过吉祥身边,来去如风的小十一爷对着神游无方的姑娘,扯出个俊俏的笑脸。
吉祥两次得他帮忙,两次都是倒忙,被坑得不知该哭该笑。又呆呆地想,他这么着急赶过来,就是为我开脱吗?
算来,还不曾对他说过谢字……
一片暗影挡住视线,吉祥抬眼看清走到跟前的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一步没踩实,脚踝歪了一下。
穆澈伸手拉她,长指在薄翼般的雾绡上一搭一放,留下一印暧意。
两人面对面站着,吉祥矮得一头多,视线只及男子胸口,轻薄春衫下,几乎感应到一团干净的热气,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多少次梦中与他相见,都不曾离得这么近过,近得吉祥快要产生幻觉,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放一枚玉佩在她掌心,款款温情地要她拿好。
穆良朝。
吉祥突然很想用过往所有黯淡无光的岁月,换这么一声。
她怔营着向前伸出手,像要拥抱的样子,却只是福身退开一步,把头深深埋起来:“公子,我知错了……”
她到底不是总在犯傻,还分得清何为肖想,何为真实。
穆澈睫色极深,微微低头,盯着她粉粉耳垂上轻瑟的离南坠儿,目光下移,停在少女胸前的一缕青丝上。
“既已入府,便是我府里的人。不忘本是好事,但往后与府外人来往,要知避忌。”
醇音入耳,吉祥猝然抬头。
她的眼瞳闪着黑晶墨玉也磨不出的光泽,仿佛潋滟流转一遭,便洄溯上古星河。
神工鬼斧制得出举世无双的珍宝,终不及造化灵秀。刚刚,穆澈是想进前一步的,但规行矩步惯了,二则也怕吓着她,便止步没动。
他看见吉祥发间的桃筠簪,想起颜不疑头上也有这么一支,统一种制式,葭韵坊的人都这样戴,仿佛一种默契的仪式。
前一句才说了往来分寸,此刻却觉得她这样就很好,见人还呆着,穆澈续道:“往后想见我,不必费这么多心思,直接找……”
想说“直接找洛诵说”,转念刚被他送人了,顿一顿,话音转成:“直接找我。”
吉祥睁大了眼,不敢肯定是不是会错了意,抿动干涩的唇,未及语,厅门外就刮进一声:“良兄!”
……十一爷,您是专门挑关键的时候打断人吗?
穆澈眼角柔光一敛,不动声色地退开。
去而复返的穆庭准扬声道:“刚刚想起一件事忘了问良兄!”
他不知是真忘了什么,还是不放心什么,一双贼眼看出情形不大对头,再要捂眼跑就欲盖弥彰,借着声量掩饰,玩味地打量起两人。
卓清府的当家人自然心思不形于色,另一人的脸,红得可就有些明显。
穆澈从袖中抽出一把竹骨扇,照着不安份的脑袋瓜轻敲一着。
随后又叫吉祥先回去,再这么站着,怕她要成一块石头了。
眼下这情形,不容吉祥追究刚刚那句话究竟是她耳误,抑或大公子口误,头重脚轻地往外走,末了还叫门槛绊了一下子。
“啧。”穆庭准看着都心悬,以往瞧她挺机灵的,和姓宁的对峙时,甚有虽千万吾往矣的孤勇,怎的面对良兄,就蠢得像只急于撞树的兔子啦?
他的眼睛在别人身上,别人的眼晴在他身上。“允臣,什么事?”
“啊?哦……”穆庭准回过神,嘻嘻道:“前些日子翻书,看到古人以纸制衣,偶动兴念,可惜试了几个法子总不成。良兄杂学精,可知这纸衣制法?”
穆澈对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作派早就见怪不怪,窝回椅子里,好笑道:“大哥哥何时变好性儿了?”
穆庭准几分赖气:“自然瞒着他了,不然还什么纸衣,我直接披一身皮开肉绽的‘血衣’是矣。”
穆澈看着年少铭俊的脸,“怎么想起玩这个?”
穆庭准笑:“佛家云,不衣蚕口衣嘛。”
穆澈下颔点着他身上簇新的锦袍,“不衣蚕口?”
“呃,”穆庭准眉头皱也没皱,顺嘴胡言:“所以才要改邪归正。”
穆澈只怕他改正归邪,顿了一顿,语气认真了些:“允臣,物件虽不比生灵,亦有气象,譬如陶盂盛茶、弃爨寒食,皆是不吉。”
晋惠帝蒙尘离落,沦落到瓦盂盛茶以奉;重耳避国乱,介推明志死,出禁火寒食令,皆非吉顺之象。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此两件却非装神弄鬼的附会,便是武陵人作榖皮衣,亦缘起避祸。穆庭准闻弦音当知雅意,他是公子而非僧道,身被纸衣,非贫即丧,就算为免长兄得知后一顿好打,也不该胡闹出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