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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城,北宫。
夜凉如水,北宫的鸣鸾殿内,太后身着华服,头饰金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案前以乩笔在沙盘中乱画。
自幽禁于此,消息断绝,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她,皇帝不曾苛待她衣食,却从不留任何活物与她作伴,连她心腹的女官郑芳苓也被嬴昭幽禁在别处。短短几日间,她已被逼得快要发疯,有时对着镜子便能喃喃自语。
“陛下到——”
宦官尖利的通传声有若旷野鸱鸮凄厉随风袭来,太后蓦地抬起头,待看清殿门外进来的年轻俊朗的男子,目中的警惕反倒平静了下去。
“是你啊,小貉奴。”
她有些失望地看了眼他身后,眉头旋即皱得更深:“念念呢?她不来送送我吗?好歹她幼时我也疼了她一场,连来送送我都不肯么?”
“你杀她生母,把她当作棋子一样戏弄于股掌之间,又为什么会觉得她今日会来送你?”
嬴昭负手立于殿门口,冷淡沉静的声宛若如银月色泻入。太后始终高傲蔑然的脸上才现出几分颓唐,狠狠瞪他一眼:“朕败给你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终于给你那贱人娘报了仇是不是?”
“可杀你娘的不是我,是你的父亲,是你引以为傲的世人口中的挚爱你娘的父亲啊!他死了,我替你杀的,你这辈子都报不了仇的,哈哈哈哈……”
太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带了些悲悯。嬴昭面无表情地看她:“我只知道,逼父皇下令的,是你。”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哪有什么权力?”太后红唇轻勾,脸上的笑魅惑又得意,“子立母死,不是你们老嬴家祖上传下来的狗屁规矩吗?女人们给你的列祖列宗们生了太子就得死,这不是你们家的祖制吗?你爹口口声声爱你娘要为她废了祖制又怎么样,不过留她多活了几年,到头来,不也一样赐死了吗?”
“哦,对了,其实细究起来,你才是害死你娘的元凶。若不是你那畜生父亲一心要立你为太子,若不是你是长子,即便有我提议,你生母又怎么会死。”
“害死她的,是你自己啊,小貉奴。”
第67章
嬴昭幼时失怙, 被迫长在太后膝下,这样的话他在太后殿中明里暗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不过微微一笑,缓行几步:“还有吗?”
他按剑走来的一行一笑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后无端背后发凉, 被不知从何倏然灌进的冷风一拂, 竟吓得朝后一闪, 险些瘫倒在地。
嬴昭眼神嘲弄,蔑然地似在看一只待死的蚁虫, 振了振稍显凌乱的衣袖:“母亲若说完了, 便轮到儿子了。”
“儿子给母亲三条路。”
他轻轻拊掌,门外等候多时的三名宫人闻声而入,皆奉金盘,金盘上依次摆放着匕首、酒樽及一条白绫。
太后目光闪了闪, 透出一丝畏怯:“你想对朕动手?”
她到底是久经风雨的政客, 不待他回答, 很快恢复了先前的不可一世,气定神闲地扶案坐起:“朕是你的嫡母,国家以忠孝治天下, 你如何敢杀了你的嫡母。貉奴, 你当真以为你的帝国是铁板一块、坚不可摧么?”
他若敢杀她, 那些个本就心怀异心的州刺史、宗室王自会打着旗号兴兵。只要她仍是靖朝的皇后,孝字在上,他便奈何不了她。
话音才落,目光不经意掠到中间那尊酒樽之上,太后的面色忽然间褪作雪白,下唇猛烈地哆嗦了一下。
那酒樽……形制奇特,高足, 银质,以鎏金在盏身上刻绘了精美的缠枝葡萄纹与七八童子,乃是当年胡国波斯来朝的贡礼。也是她鸩杀先皇时所用之器物。
可貉奴怎么会知道她当日鸩杀他老子的事?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
“看来母亲是不愿意自己选了。”
嬴昭在那三方金盘间踱步穿梭着,脸上似笑非笑的,脚步停在了那樽酒盏之前,目光一扬,分明意有所指,“那便由儿替母亲选吧。”
太后脸上阵红阵白,半坐半伏地瘫在沙盘前,胸脯惊慌不定地起伏着,凤目一翻,顷刻流泻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若是我不肯呢?”
嬴昭短暂地默了一息,看着盘上所盛高足杯。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躲在暗壁间,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指使宦官给他缠绵病榻已久的父皇灌下了鸩酒。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失了和她虚与委蛇的耐心,目光冷冷的,如同飞霜冰雪落在太后身上:“长乐王已在进京途中,朕会把太后十六年前所为之事,一件一件地,替岳丈大人理清。”
太后宛如灵魂皆似了重击,表情还僵在脸上,那端,嬴昭已拂袖转身踏月而去。太后趔趄站起身来,厉声叫住他:“等等!”
“他、他果真不知道这件事吗?”
太后神色慌乱,却还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希翼。嬴昭头也没回,径直拂袖离开,三名宫人亦放下金盘迅速退下,殿外泻进的银色月光顷刻消散在殿门的吱呀声里。太后无力地跌坐于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尊酒盏,却有眼泪怔怔地顺着眼角落下来,还似少女时。
“好,很好。你果然比你的父亲狠心。”
她笑着连道了三个好字,伸手去端那盏酒。眼角有泪水绵延如雨地落下来,滴在杯沿上,落入幽绿的酒液中,消散了她的倒影。
她把酒液徐徐灌入喉中,被酒液的辛辣刺激得露出痛苦神色,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执着地望着映着煌煌烛火空无一人的门扉喃喃笑道:
“小貉奴啊。自古以来坐拥天下的都是孤家寡人,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亲朋散尽,故友远去。”
“母亲,在底下等着你。”
夜半,北宫突起火光。念阮像是心有所感,不安地自梦中醒来。
身边却没了丈夫的身影,窗外,有低低的议论声传来,依稀可辨“走水”等字样。念阮朦朦地揽衣赤足走出卧房,守夜的折枝同朱缨两个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她迷蒙问道:“出什么事了?走水?是哪里走水了?”
外间的窗纸上隐隐透着橘黄的火光,折枝二人见她赤脚出来,忙着急地上来劝她:“殿下、殿下,没事的。”
“是北宫走了水,距咱们尚远,又有灵芝钓台隔在中间,烧不过来的。眼下陛下已派了人过去救火了……”
“北宫?”
念阮喃喃自语,绒毯下的寒气沿着足底幽幽扑上来,突然间心静神明。
她拨开上前阻止的折枝二人,赤着脚朝殿外小跑出去。冷不防却撞进个温暖坚硬的怀抱里,吃痛闷哼了声。嬴昭把人抱起来,眉峰微微一蹙:“念念?”
她长发披散,脚下犹是光裸的,雪白狐裘下一副纤细骨架兀自被冻得打颤。嬴昭冷冷瞥了朱缨二人一眼,把人打横抱起重回温暖的卧房内,放在了榻上。
榻侧重燃的灯火映出他柔和如水的剑眉星目,念阮身裹着锦被坐起,烛光熠耀下一双眼如衔着泪光:“陛下去哪里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走了水,是太后出事了吗?”
她后背并无衣物遮掩,瑟瑟发抖。嬴昭把人圈在怀里,温热如炭的大手握着她一双冰冷的纤足暖着,薄唇贴着她亦是冰冷的小耳朵无奈叹了口气:“一介罪妇尔,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京中都在猜测太后被废后他是否会迁怒到皇后身上,偏偏这当事人却似十分心大,一点儿也未往这方面想过似的。
他亦烦愁要如何处置萧家。太后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若对她的家族就此轻飘飘地揭过,也难以服众。
“不不不,我不是……”
念阮着急辩解着。她想起上辈子太后也是死于这样的大火里,她半夜从梦中惊醒,触目便是宣光殿冲天的火光,大火顺风蔓延,险些烧到了南边的大殿去。她那时犹不知太后和自己隔着杀母之仇,自然伤怀,更伤心的却是紧接着接到了父母于家中自尽的消息。
念阮雪白的脸颜无声无息掉下晶莹的玉珠,讷讷侧过眸轻声问他:“陛下,我母亲呢?”
嬴昭不知她心之所想,屈指刮了刮她鼻尖:“兰陵姑母不是和你一起从嵩山回来的么?她自然是回长乐王府了。”
“那我父亲呢?我父亲几时能回来?”她又追问。
“这倒是不知。长乐王不是惯常在外寻仙问道?”
念阮心神微定,小声啜泣着把脸埋进他温暖的怀中。是。父亲前往青州游历去了,是受任城王之托去替陛下找神医赤松子。他自是不知的。不过,父亲既不在京中,理应是没事的吧?
嬴昭揽着她在榻间躺下,安抚地轻抚她背心。他能感觉得到,他的小皇后总是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家人。
他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但见她此时情绪十分低落,也没忍心追问,温声在她耳边说着明日就派人去寻长乐王云云。
念阮感激地点点头,脸贴着他温暖的胸口,又沉默了一晌,才小小声地问出声来:“陛下,她死了吗?”
她知道太后是咎由自取,也知道太后杀了自己的生母,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忆起幼时太后也曾像个慈母一般疼爱她,到底有几分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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