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过得梳妆台、浴桶、雕花屏风还有绣床,全都烧了;
她穿过的亵衣、夹袄,戴过的首饰,全都埋了。
屋里空了,什么都没了。
陈南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闭起眼,走进去,手凭空触摸,回想着过去。
这里以前是一张书桌,桌上摆着盆墨兰;
再往里走时要当心了,地上的那块厚地毯里总会藏一支钗,他不知被绊过多少回了;
最里头是一张贵妃榻,她午时总要眯会儿觉。
“别贪睡,仔细晚上睡不着。”
陈南淮笑着睁眼,说自己以前常说的一句话,谁知面前除了月光,空空如也。
“荷欢,好生看着大奶奶,她喜欢踢被子,如今有了身孕,可要当心。”
陈南淮喃喃自语,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挂在墙上,随后席地而坐,仰头,看那幅画,画中是个明艳动人的少女,腿上有颗小痣,穿着肚兜亵裤,静静地在河边洗头。
想想吧,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曹县,他很鄙夷这个女人,怎么能这般无耻,竟敢画自己的春图;
再一次见,是在洛阳,他从谢子风那里将画抢走,私藏起来。
那时候他总不明白,觉得谢子风就是个十足的疯子,怎么可能爱上一幅画呢。
如今,他也变成了疯子,每天看这幅画,诅咒它,烧它,最后看着看着,睡着了。
如果当初她失忆后,他好好对她,没有编造出那些谎话,没有带她见左良傅,没有报复,没有那么惴惴不安……是不是,他们现在会好好的。
陈南淮苦笑了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陈南淮略微回头,看见梅濂环抱双臂,立在他后头。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就这么点本事。”
梅濂冷笑数声,看着墙上的画,眼里闪过抹杀意,语气却平静:“她是个孝顺孩子,为了贴补家用,就画这些东西,我不知道骂过她多少回,每次拿出藤条,却舍不得打。”
陈南淮头枕在臂膀上,没言语。
“我要去左府。”
梅濂盯着陈南淮的背影,淡漠道:“你有什么话要给她带。”
陈南淮身子一震:“你能进去?”
“自然。”
梅濂忽然叹了口气,蹲下,手揽住陈南淮,柔声道:“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妹妹,两个我都疼,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是我的错。”
陈南淮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跟哥哥去见她。”
梅濂重重地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沉声道:“像个男人,给我挺直了腰杆,把她从左府带回来,她现在还是你妻子。”
陈南淮怔住,头木然地扭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还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不恨我?”
梅濂叹了口气:“咱们才是一家人,这事完后,一起去曹县看看老娘,她很想你。”
……
*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
到了后半夜,天忽然阴沉起来,零星飘起了雨。
夜市依旧热闹非凡,从远处行来辆华贵马车,赶车的是陈家最得脸的小厮,百善。
天空划过抹闪电,闷雷轰鸣而来。
车内很暗,气氛有些压抑。
陈南淮整了整衣冠,不住地用湿帕子擦自己的脸和手,偷摸朝梅濂瞧去。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话很少,一身的土气,当初来洛阳认亲的时候,鞋子和棉袍都打着补丁,惹得丫头们讪笑鄙夷。为了前程,这家伙忍痛将妹妹送到他塌上,见他用那个东西欺负袖儿,强憋着恨,警告他别做对不起袖儿的事。
陈南淮猛地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他怎么忽然觉得这男人身上有股狠劲儿,挺让人害怕。
“那个……梅大人,不对,大哥哥。”
陈南淮陪着笑,道:“若大哥您真能劝袖儿原谅我,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做到。”
“我什么都不要。”
梅濂笑了笑,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柔声道:“我只要妹妹过好日子。”
正说话间,马车停了。
百善将帘子挑开,把脚蹬放下,笑道:“二位爷,左府后宅到了。”
陈南淮率先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立在车边,将胳膊伸进去,笑道:“大哥,你慢些。”
“好。”
梅濂笑着点头。
下马车后,梅濂四下瞅了眼,带着陈南淮朝大门走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被几个持刀护卫拦住了。也就在此时,从府里慢悠悠走出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脸的憨肉,目光凶狠,正是左良傅的近身侍从,大福子。
大福子一边往出走,一边用挖耳勺剔牙,他瞅了眼门口的两个男人,目光落在梅濂身上,轻蔑一笑,让出条道:“大人早让我等在门口,说你今晚一定会来看姑娘,请吧。”
梅濂笑笑,闷头往府里走。
陈南淮紧张极了,紧随在梅濂身后。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盈袖了,他这一路过来,想了很多挽回哀求的话,如今到了左府,竟全都忘了。
没事,左右有梅濂在,这男人会帮忙劝说的。
谁知刚走到门口,眼前一黑,陈南淮忽然被大福子拦住。
“怎么?”
陈南淮皱眉。
“人能进,狗不能进。”
大福子毫不客气地推了把陈南淮,挥挥手,让底下人拿过来条长凳,横在门口,随后大剌剌八叉开腿,坐下,双臂环抱住,用下巴看陈南淮。
“你算什么东西,配见她么?趁爷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陈南淮大怒,直要往里闯,才刚走两步,就瞧见周围的护卫拔.出刀,用刀尖对准他。
“听不懂人话?”
大福子冷笑数声,鄙夷道:“这里是刺史府,军政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闯的?若再造次,别怪爷们刀下无情了。”
“爷,爷。”
百善赶忙冲上前来,将愤怒的陈南淮环住,拉着主子直往后退,急道:“连老爷都没法把大奶奶从左府带走,您触这个霉头作甚。”
陈南淮不甘心:“可我……”
“左右梅大人进去了,他能见着奶奶。”
百善连声劝道:“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您惹左良傅,小人求您了,就在外头等梅大人,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大福子,他的妻子就在里头,咫尺之遥,他却见不到。
男人愤恨地摔了下袖子,拧身朝马车走去,等便等吧。
就在此时,陈南淮看见不远处出现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妇人,好眼熟,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头上簪着朵白花,神情凄楚,眼里含着怨恨,死盯着他,朝他走来。
陈南淮浑身发毛,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双眼微眯住,使劲儿瞧,忽然大惊,这女人是张涛之的太太,朱氏。
陈南淮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指着朱氏,喝道:“给我站着!”
朱氏抱着孩子,哭着走上前,痴痴地盯着陈南淮,问:“你为何逼死我丈夫?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陈南淮额头直冒冷汗,压根不敢看朱氏和那个孩子,在后退的时候,将百善拉在身前,冷声道:“什么丈夫,我不知道,赶紧给我滚,否则我就不客气。”
“不客气?”
朱氏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手伸进襁褓,握住早都准备好的匕首,嗤笑了声:“你也要逼死我?把我张家全家灭门?”
话音刚落,朱氏就扑了上去,怀里的婴儿瞬间落地,竟是个枕头,她一把扯开百善,朝陈南淮心窝捅了去。
如何能忘,当初在曹县,下人们将浑身是血的丈夫抬回来;
如何能忘,她满洛阳伸冤,无人敢接案,老太太恨得撞到棺材自尽了;
如何能忘,陈南淮虚情假意地道歉,过后却找人给她使绊子,砸了家里赖以为生的铺子;
如何能忘,外甥不忿,在荣国公寿宴上,用藤球砸了下梅氏,当夜就被人重伤至死。
陈家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想把这事了结?
不可能。
“陈南淮,你还我丈夫的命来!”
朱氏已经疯了,她现在只想杀,杀了这个害了她成了寡妇,害她全家的恶鬼。
“快来人,救命啊!”
百善朝左府后宅喊,却没人搭理他这茬,都在静静地看热闹。
大爷的胸口已经红了,根本无力反抗那疯婆子。
百善咬咬牙,扑过去往拉开朱氏,哪知这妇人就跟长在大爷身上似的,对大爷又打又咬。
也正在此时,从远处驶来辆马车。
百善扭头看去,见老爷忙不跌地带人来了。
百善登时来了勇气,也想在老爷跟前表现下忠心,奋力扯开朱氏,喝骂:“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杀人,你等着被凌迟吧。”
朱氏恨得胸脯一起一伏,瞧着自己满手的血,高兴地笑了。
那会儿家里忽然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妇人,自称是陈南淮发妻的嫂子,那女人哭着说陈家对不起张家,如今妹妹小产,安知不是陈南淮的报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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