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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 (沈霁川)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谁?是哪个傻子?”
  池小秋方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爷,长子,长兄,还能是谁?
  从她遇见钟应忱开始,无论是他满怀警惕怀疑不安的时候,还是她两人已经足够信任不再设防,直到此时情意相通已结连理,钟应忱从没提起过这一个人。
  而此时,便是提到,他的声音与神情,也仿佛深渊寒潭,冷而又冷,夹杂着恨意。
  “大老爷,便是我的父亲。”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岁上离开时,我同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让我罚跪, 挨打, 剩下能说上两句话的时候, 少之又少。”
  钟应忱饮上一杯茶,语气漠然, 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睁大了眼睛:“他…他同你们不住在一处吗?”
  “一同住过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连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出来,震惊异常怔在当地。
  她从幼时就是在阿爹的臂弯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记忆便是春天被他托着去够枝头的桑葚, 秋末满山的红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连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脑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来的衫子上, 让他掇着也得把红果子都带回家里熬酸汁。
  现在的池小秋,看似无父无母, 但正是那些与爹娘有关的日子和记忆, 将她一点点裁剪成如今的模样。坐时要端正,行动要利落, 吃饭不出声响,这是阿娘教会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台左手边最舒服,这是她跟着爹在厨灶里十余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从小住到大的厨房灶台,早已连着三间小屋一起烧作了废墟, 但现在池家小院的厨房,处处却是过往的痕迹。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会一个晃神,如临故地。
  那时她便想,也许这就是阿娘说的传承。
  父母传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传。
  可钟哥这样好的儿子,旁人生了一个,只怕要欢喜到天上去,怎的会有这样一个爹?
  池小秋怒极之下,不再想法给这素未谋面的公公开脱,她举杯跟钟应忱碰杯,瓷器发出清脆响亮的相撞声,更显出她声音中愤郁不平。
  “有生有养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认他作甚?”她拍了拍钟应忱的肩头:“你这样好的,他都不喜欢,明明是他的过错,同你无关!”
  钟应忱看她十分气愤地挥着手,心中恨意原本左冲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现下却似被一双温暖大手慢慢抚平,渐渐化成一片温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连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气劲在这截然不同的称谓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分得极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个公公就全当没这个人罢。
  “自我记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对付,”钟应忱领会到了池小秋话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见得少,又总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总是要罚我,我便也与他不亲近。”
  “有一次,他拎着藤条要来打我时,阿娘气极,挡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动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过来,不想阿娘直接将物什一亮,是个比他手里还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吓走了。”
  “好!”池小秋听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着的那副画像,是万万想不到画里尽态极妍的女子,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池小秋顿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虚敬了一杯:“得谢谢阿娘,教养你长大,又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钟应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饮的却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极大,不过说了几番话,两坛酒就已经空了。
  钟应忱见她眼中蒙上一层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给他搬来的床榻,这会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处。
  钟应忱用指头轻轻摩挲着她柔嫩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轻轻拍着道:“睡一会罢。”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可曾难为你?”
  “后来,我进了学,太老爷看了我的文章,亲自教导,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别好!”池小秋一扬手,未喝尽的残酒泼了一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能听见喃喃一句:“好得很…”
  钟应忱侧身坐在榻边,看她睡得香甜还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动,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摇着团扇,送出些清凉微风。
  再后来…再后来…
  他多想让故事就停在这里,这个虽不尽意,却已算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便是钟应忱永远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与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倾覆,之后的记忆混杂不堪,寒凉刺骨的冰水,笼在整个河段的血腥气,噗通噗通尸体翻入水中的声音,阿娘渐渐沉入河底时的最后一瞥,还有那一句噩梦般的话:“都死绝了罢?”
  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乍暖乍寒的感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紧了他的指节,钟应忱一定神,才发觉池小秋翻了个身,偎他偎得更紧,口中还在嘟嘟囔囔。
  “你这是刚出的新茶?要一盒!不!两盒!”
  “颜色不对!我这是要拿来炒菜的,钟哥爱吃这个!”
  便是吃醉了,池小秋仍旧口齿伶俐,手还不忘一会儿点左点右,炒前炒后,一会儿功夫,从选虾、剥虾、挂芡、泡茶、入锅,最后盛出来,大喝一声:“不准动!这是给钟哥的龙井虾仁!”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
  因为池小秋,他亦对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满了感激。
  正因着有这样一对父母,池小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长得生机勃勃,不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将他带出噩梦。
  同时,也给了他将此事前后查清的机会,也终于敢直面真相。
  池小秋一觉醒来,发现钟应忱又恢复成了往日模样,他们谈天的这一日,竟好似秋梦了无痕,无影无踪,也再不见他提起,只是读书用功起来更甚以往。
  临近春闱,钟应忱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但同她说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池小秋拼命换着法给他做饭添食,却也挡不住他身上的肉一点点少下来,有时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边仍旧冰凉,她趿拉着鞋往外一寻,才发现钟应忱怕灯光扰了旁人,依旧待在另一处小院里,挑灯看书。
  池小秋发了脾气,学着钟应忱往日的做法,将他书本笔墨一收,据为人质,威胁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别想看见它们了!”
  钟应忱软语道:“离春闱只有两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试三年一次,有几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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