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这下明白,太后特意过来,是盯着今日的大朝,怕议论起礼亲王曾经提及的“皇上亲政,太后何不交出御赏印,归政得更加彻底些?”
她亦是司马昭之心,想着既然扳倒了礼亲王,就得把她的权柄握得更牢。
他心里虽极不忿,但这会儿礼亲王未死,他礼王旗下的余孽未除,他不得不借重太后的力量,也不能贸然和太后撕破脸。
所以只能半是装糊涂的模样:“可不是,先帝遗诏,自然作数的。”
太后笑道:“还有啊,那些人攻讦皇后失德,所幸你那个叫白荼的宫人没有人云亦云,她说骊珠当时并未怀孕,便是洗清了皇后传杖伤皇嗣的罪名,不过内务府问她骊珠受宠的事实,她也说皇帝你是宠过骊珠的,我寻思这岂不是皇帝的失德?白荼虽回去了,上三旗的都统少不得还得告诫她,别给你脸上抹黑。”
昝宁不说话,内里极为不屑。
太后嘴上说“皇帝失德”云云,实际还是不想让皇后担责。这是警告他来了,可惜皇后之位,他迟早会废。
太后察看着他的神色,并不多言,而是在判断自己的嫡亲侄女保不保得住,是不是该及时扶持丽妃。
她敲山震虎,无非是不肯丢掉自己手中的权位,也是另一种控制皇帝的手段。
于是,她的话锋再转了一次,对外头笑道:“你昨儿用宫女值夜,可记得叫李贵及时记档,不然搞成怀孕的事来,大家说不清楚。”
昝宁蓦然抬头:“那宫女只是值夜而已,并没有什么。”
“就有什么,也是你的自由。”太后笑道,“从你母亲起,就不乏这样的先例呢。是小丫头子们求之不得的福运。”
昝宁悚然警觉:太后这话酸得可以,又反复再三地说骊珠,莫不是有什么暗示?
他又心里难过——为自己的母亲——宫女上位,即便做了太后也是低人一等一样,为正头太后嘲讽打压,去世这些年也没有翻身,但凡被人说起来就是“宫女上位”这四个字,仿佛五指山一样压着,做儿子的心头一口血,只能自己咽下去。
他绝不能叫李夕月背这样的名!
☆、第 141 章
太后“谆谆教导”完了, 估摸着对皇帝的威慑力也差不多到位了,才在丽妃的扶掖下款款地离开了养心殿。
丽妃先不敢说话,到了慈宁宫伺候的时候才有些委屈的样子出来:“唉, 太后对皇上也真是慈母之心了!奴才只是有些心寒,皇后主子身子不适, 他也没问一声?”
皇后抑郁成疾, 是因为在听说清议呼吁“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时就气得成夜成夜睡不着觉, 而太后对她似乎也并没有非保住不可的担当,反而越来越宠爱丽妃,自然皇后的忧愤又加上了担心和惊惧, 睡不着的毛病越发严重。
丽妃心里却是熨帖的。
她们名义上是俩姊妹, 皇后居幼但嫡出,她居长而庶出。皇家选后妃时并不一定讲究“庶出不能为后”这一条,但约定俗成一样:若嫡庶并举时, 明显是庶出的要让出位置。
虽然是姐妹,但自小受了多少说不出口的暗气与委屈, 今日终于看见光明的方向了!
不过丽妃从小看人脸色长大, 此刻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姐妹情深的模样:“唉,奴才真是担心极了。”
太后也叹息一声, 但又说:“皇帝对后宫冷淡也不是自她而始。她呢,亦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身子骨不好, 原该平心静气修养身心才是,哪晓得天天在储秀宫里打骂宫人, 仅就这十来天, 传杖痛打过之后再撵出去的宫女就有三个了,叫谁看了不心寒?”
丽妃低头不语,心里在想:哦, 原来太后并不喜欢皇后暴虐的脾气。
太后还在摇头生气:“像发了癔症一样!挨打的几个宫女都是长得周正些的,她就是看人不顺眼,人家踩了猫、打了碗、弄脏了活计这样的小事,她就骂人家‘好骚蹄子,在我这儿做张做智的,敢情你也想学了骊珠靠攀龙床上位?我打烂你的腿!看你怎么撇开腿让男人入!’听听,像个皇后的模样?!”
常年不得丈夫的爱,又遇上了礼亲王的构陷,丧了权柄和仪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废——估计是好人也得逼疯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后太后只垂泪片刻,又恢复了冷静理智的模样:“劝说不听,我对她也仁至义尽了。”
丽妃内心几乎是狂喜,用尽气力才遏制自己的颊肌使自己别笑出来。
紧接着听见太后说:“不过你看今天皇帝屋子里那个值夜宫女,觉得是个什么路数?”
丽妃说:“长的也就一般人儿,甜相,聪明样子,五官皮相不如当年骊珠多矣。”
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说:“值夜一晚上,发辫还是挺齐整的,想必不是自荐枕席那种路数吧?”
太后冷笑一声说:“皇后呢,看什么女人都像是要抢她丈夫的;你呢,看谁都觉得没事——真憨!”
丽妃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又说:“看这种事,眼睛要尖!她发辫是整齐不错,你没看出来衣衫也是整齐的?——值夜是一夜坐墙根听主子睡眠的动静,时不时起来端茶倒水、伺候解手,绸缎的衣服下摆哪有不皱的?她的袍子却是平平展展的,只有衣裳挂着才可能!再有,你看那小丫头的眉和臀,眉峰不聚,面含春色,臀圆而翘,这不是姑娘家,已然是有过经验的小妇人的模样了!”
她目光望空,似在回忆,俄而缓缓说:“圣母皇太后当年什么时候入了先帝的眼,我就是粗心了一下,没有发现。等到发现,已然晚了。虽然先帝初始给她的位份也并不高,可是盛宠不衰,还生了皇子。我那时候呵……”
她不好说自己暗暗妒忌了圣母皇太后很多很多年——即使人家完全没有分她皇后权柄的想法和能耐——但被突袭一样抢了丈夫,这种恶感在太后心里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这是正室的皇后无以言说的痛,而只能埋藏着嫉妒,装着对嫔妃们宽容大度的样子。
丽妃此刻却想不到那么远:一个小宫女受了皇帝的宠幸算什么?她要能在太后的扶持下,不动声色登上后位,这才是大胜利。日后要对付一个小宫女还算什么事?即便是后宫里多一个人,只要自己当上皇后了,也无伤大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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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亲王作为先帝遗命的辅政王,如今却一夕之间下了高墙大狱,这在朝野中自然是大震动,然而震动到如此之大,反倒没有什么声音,大家都竖着耳朵,四下里打听“上谕”或者“懿旨”,看上谕和懿旨的言语间是轻是重,猜度礼亲王是否还保得下一条性命。
各种揣测纷至沓来,尤其以养心殿传出来的消息最为准确:太后大早就到养心殿把皇帝堵在斋室里,好好告诫了一番,其意昭昭不言而喻。
清流一直是要站队的,此刻见风向不妙,自然有见机的人试探着抛出了弹劾礼亲王的奏稿,先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而后奏折留中,不见任何斥责,当即明白礼亲王此命休已。顿时,铺天盖地的折子到得养心殿里,除了少部分还为礼亲王说话,大部分都在骂他毫无臣礼,逼凌天子,擅权窃国,死不足惜。
三法司照着这样的思路审下去。最先缴械的是刘俊德——从长三堂子里被光着.屁股抓出来,“道德宗师”的名分已经成了绝大的笑柄,那一口“再衰三竭”的气儿,早已经在红倌人的牙床上就泄光了。他在堂上痛哭流涕,只求赐死,不要明正典刑,贻羞子孙。
礼亲王听着刘俊德一五一十地招供,只是冷笑连连。
大理寺卿还给他一点面子,拍拍礼王府邸查抄出来的一叠书信和账本,和声道:“亲王,证据确凿,何必呢?到头来弄得自己难看不是?”
礼亲王其实已经被夺了爵位,皇帝要是狠一点,就可以暗示大理寺用刑求,大理寺卿也是在暗示他——人在三木之下,必然是痛苦万状、丑态百出,礼亲王何必还螳臂当车,和皇帝与太后拧着呢?
礼亲王一直是闭着眼睛,宛如对所有的话都听不见一样,此刻突然睁开眼睛说:“现在正蓝旗是谁在管?”
大理寺卿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是荣贝勒。”
礼亲王冷笑了几声,而目中浑浊有泪,自叹道:“是了,是了,不是自家人的叛变,大厦一般的基业,又怎么可能倒塌得罄尽?荣聿不哼不哈,和今上一个样,果然是同样的出身,果然是好叔侄!”
大理寺卿听得尴尬——这是说荣聿的母亲和昝宁的母亲都不是正室出身,甚至都不是名门出身——礼亲王的跋扈刻毒,现在都没有收敛!
他怒喝道:“这话出来,你果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礼亲王跪坐在地上,斜乜过去,俄而笑了两声:“我哪还能有命在?最毒不过妇人心!横竖不过一条命罢了,要我招供你们就听着:我好歹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是皇上的伯父,我只对我那御座上的皇侄招供。”
他的要求由大理寺卿告诉到昝宁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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