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影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凝了凝,低头无言。
之恩于是又不知要说什么好。
思影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殿下今日倒是有空。”
之恩点头,老实回答道:“前几天因为选置僚友的事情,没能顾得上姑娘,居然让姑娘一个人待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是失礼。”
思影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回想之前在宋府时,宋子诀也是跟之恩一模一样的想法——总自以为是的认为一个人待着,必然寂寞空虚冷。故一旦不在家,除了叫来梓墨梓菱这些姐妹陪伴思影之外,还找来一大群丫鬟,整天在屋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吵得她脑仁疼。
想来这些贵胄子弟,从小到大都是前呼后拥,根本不懂如何独处,若真把他们一个人丢下,只怕连生活都没法自理。
趁之恩发愣,思影放下书来,起身走到西墙边高高的柜架旁,伸手去取放在最上面的棋盒。
“殿下闲得发慌,不如下棋吧。”
“……好呀。”
然而之恩棋艺十分一般,思影又不让人。之恩每局必输,而且越输越快,以至于到后面,思影简直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之恩仰天长叹:“赛马也输,下棋也输,好没劲啊!”
他一边大喊,一边兴致勃勃的帮思影收棋子儿,一双明眸闪闪发亮。
思影当然拎得清——赛马算是他故意输的;至于下棋么,不客气的说,之恩根本没资格当她对手。
思影瞟他一眼:“殿下一直输,还高兴?”
“为什么要计较输赢?”他扬一扬眉,摊手道:“一场旅途,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和心情。”
思影瞥着他,淡淡道:“殿下真好心态。”
这等逍遥淡泊的念头,放在普通人身上,倒算个不错的处事哲学;然而对眼前这位未来要为君为帝的家伙……才不是什么好心态。
之恩却是不以为然。
只这会儿,一说起了旅途,他又是一脸遗憾,闷闷的抱怨:“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京城的郊外。”
沧海明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所有的名岳大川、江山如画,他都只在书上读过。
之恩幽幽叹气:“到底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时,雪球团忽地从窗台上跳到棋盘上,四只爪子一气乱搅,黑白色的琉璃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之恩气得伸手就捉,雪球团纵身一跃下地,伶俐的躲开,连碰也没给他碰到。
之恩来了劲儿,站起来追了过去。
那雪球团一向惫懒,心宽体肥的,根本跑不了多久……尖叫着满屋乱转一圈后,终于滚不动了,被之恩一步一步逼到墙角。
“呵呵,”之恩得意的笑,“看你往哪儿跑。”
雪球团警惕的看着他,片刻,四条小短腿猛地一蹬,竟自之恩足上跳着踩了过去,一路小跑溜回思影脚边,身子快速缩成一团,直接滚进了思影裙子底下。
之恩没法再捉,只好干瞪眼。
思影唇角有细微的蜿蜒,弯腰将雪球团抱出来,低头安抚。
之恩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震了一下,待要细看确认,那一抹弧度却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之恩揉了揉眼,不太确定刚才看到的是否幻觉。
“原来你也会笑啊!”
“……我笑了么?”
“呵呵,没事……冒昧,冒昧。”
户外艳阳斜斜的映入大半个屋子,窗下一人一猫,整个儿都沐在日光底下,身体发肤,纤毫毕现。
雪球团伏在思影臂弯里,特别安静温顺,被太阳一烤,很快又昏昏欲睡。雪白被毛在阳光下散着细腻光泽;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一黄一蓝的瞳孔偶尔释出幽幽的冷光。
这画面虽然安静,却生动明快,鲜活无比。
日光微微炙人,之恩有些燥热。
有宫女进来收拾散落一地的棋子;接着,又有两名小太监抬来一卷深蓝色幕布,七手八脚的挂到窗前,将一室明媚挡去大半。
之恩解释说这是“遮暑气”。
思影问:“很热么?”
“……”
京中女子,最懂爱惜自己,且以白为美,以肌肤保养得娇嫩雪白为己任。至于太阳,绝对是白皙肌肤的大敌!越是娇贵的千金小姐,越是对阳光避之唯恐不及……
思影听完之恩的解释,摇头道:“我们那边,没这讲究。”
“呃,那……”之恩勉强笑了笑,只好道:“我让人再拆了就是了。”说着又要唤人进来。
思影有点受不了他,阻止道:“不必了。”起身站到窗前,伸手从下往上卷起幕布,一手固定住布帘,另一手单手打开桌下抽屉,取出两条带子,利落整齐的将卷好的布帘束起来。
厅堂内瞬间又明朗开阔起来。
之恩静静的、怔怔的看着思影。
她不惧阳光,却一身冰肌玉骨……是真正的肌肤胜雪。
她睫毛长而卷翘,微微上扬的眼尾清艳而妩媚;薄唇柔而软,像樱桃色的花瓣。
她聪慧灵秀,大气淡然,不局促、不忸怩、不矫揉、不造作……
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之恩第一次用自己的审美,那么仔细的去欣赏一位女子。
他对美的事物素来感觉迟钝。只因他平时能见到的女子,大多是漂亮的,再不济,也是清秀顺眼的。如此,他也就不太具备……欣赏美的能力。
可他没有见过思影这样的女子,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人能够那么强烈的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忽然感到一种电光火石的心动……
第19章 鸟笼
之恩带了新拔擢的数名宾友去郊外皇家林苑狩猎,说是三日方回。
新晋宾友中,有的彼此相熟,有的连面也不曾见过。按之恩的意思,狩猎不过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为了促进相互间的磨合交流,以齐聚增进了解。
严格来说,思影名义上也属于东宫的新晋宾友。之恩自然希望邀思影同去。思影一方面对狩猎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不肯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场合抛头露面,只淡淡道“不喜杀戮”,拒绝了。
众人出发前一刻,纪绅命令琴酒把昔年护国公一案的案卷送到了思影住的涤心苑。
思影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几日之恩不在,正好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以方便她仔细翻阅案卷。
纪绅难得“贴心”一回,倒让人觉得诡异。
思影从琴酒手中接过那一摞厚厚卷宗,欠身致谢。
琴酒低眉垂眼,暗青色的头盔压得很低,大半个脸隐在阴影之中,似竭力不想让思影注意到他。
思影反倒有些好奇。
她半眯着眼盯视琴酒——仍无法看得清眉眼,只能见冰凉头盔下,刀刻似的鼻梁和冷锋一样的唇线。
琴酒发现思影打量他,平静而迅捷的退后了两步。
“速速看完,我一回宫便来取。”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线冷而平,没有一丝起伏和情感。
“我想看清你的脸,”思影沉声道,“方便以后打交道。”
琴酒怔了怔,薄唇冷冷一扯,转身就走。
思影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身甲胄鲜明,俨然整装待发的打扮。
之恩外出狩猎,琴酒作为东宫侍卫统领,是务必要陪驾的。
临近出发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来一遭,也当真是大胆……或者说,为纪绅卖命卖得很尽心。
……
琴酒离开好一会儿,思影方坐下来,开始细细翻阅案卷。
那些案卷归集得十分整齐严谨,每一卷封皮上,都慎重的标着年月编号,写着审核装订人的姓名;内页干燥而脆弱,边角微微的卷起,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谨慎而冰冷,笔划的棱角早已模糊,褪色的墨迹与发黄的纸张……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渐渐融合在一起……
每一处,都带着沉重的年代感。
的确……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母亲一直都说孟家是被人陷害。对此,思影并不怀疑。若不然,母亲不会那么恨,那么怒,那么耿耿于怀,最后郁郁而终。
然而,到底是谁人陷害,如何陷害?母亲讲不清楚,外祖又避讳不言。
思影不得不自己去查。
所以她才需要纪绅。纪绅再恶心,她也不能真的与他绝交。
若没有纪绅,她要亲眼看到这等机密文档,也不知何年何月去了。
这桩大案,最终的定性——是谋反。案件之庞大,牵涉人员之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上书弹劾护国公的人很多,跳出来指证的人更多,几乎整个朝廷都倾巢而动,一边倒的指责其骄横跋扈、结党营私、拥兵自重云云……
思影越来越不懂了。
护国公在军中朝中纵横几十年,扶植过那么多部下、栽培过那么多门客,怎么一旦东窗事发,全都翻脸成了仇人?
思影仔细的翻阅着案卷,发现许多当年还人微言轻的小官,如今都一跃成为皇帝宠臣。甚至还有曾经她家的故交——那位克扣的户部尚书杨志远等,都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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