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敬面色更尴尬,张张嘴,又闭上。
周祈笑了,接着往前走。
范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以某的身份,不适合说什么。一则,那是家岳的妾室,总要避些嫌疑;二则,她有子……周真人懂某的意思吧?”
周祈当然懂了,若这妾的孩子没有什么问题,以后家里财产大半都是他的。面前这位岂不是忙忙碌碌许多年,都为旁人做了嫁衣裳?范敬能这般直说,倒也是个敞亮人儿。
“说实话,家岳那妾室平日说话做事颇温婉柔和,不是那狐媚魇道的。家岳待某不薄,如今又重病,某虽只是一介小商人,却也做不出为财货得失便诬陷谁的事来。”范敬那团团的脸肃然起来。
听了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周祈面上露出一丝感慨,点点头。
“我等毕竟肉眼凡胎,看不真切。这事还求周真人帮忙辨清真伪吉凶,让敝宅再返安宁,事后某必登门拜谢。”范敬再施一礼。
小六看看范敬手上的白玉指环,再看看这颇气派的宅院,不由得心里生出些希望来,其余诸支干活都能落着些实惠,就咱们亥支……贫穷且沉默啊。但愿这回替这富商“降妖”,能得些谢仪。
周祈全不见为怎么花钱抓阄扔纸团时候的抠唆,一派高人风范地点下头,“降妖除魔,铲凶除恶,本是我道中人该当做的。”
还未进厅堂,便听得里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和哭泣声,周祈看向范敬。
范敬小声道:“正审着呢。”
门口婢子们见他们过来,赶忙通报,又帮忙掀起毡帘。
李夫人被女儿婢子搀扶着从榻上站起来,周祈甩甩拂尘行礼道,“夫人请勿多礼。”
李夫人打量周祈,点点头:“道长请坐。”
周祈坐下,亦打量这屋内诸人,李夫人确实有些孱弱,但看着精神颇佳,目光精亮,想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精明人儿;昨日去找自己的那位李二娘子坐在榻边儿母亲身旁;下面小鼓凳上坐着的年轻娘子与李夫人、李二娘长相相似,想来就是李大娘了,看着不似李二娘娇憨,亦没有其母外露的精明,倒像个直爽人。李大娘旁边坐的是其夫婿。
这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坐着哭哭啼啼的那位,所谓“梨花一枝春带雨”,大概便是这样的吧?这位小娘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纤瘦袅娜,长得很是秀丽。
周祈大约有些明白她为何以新月眉、倭堕髻装扮见人了,这样浅淡清秀的面庞眉眼,就适合那样打扮。一张又瘦又小的巴掌脸上,若描两条直愣愣的粗眉……是吧?不合适!
今日她虽梳的不是倭堕髻,却也是个不高的半翻髻,眉毛描成远山形,这样微低着头垂着目,露出颈后雪肤,很有些楚楚之致。
李夫人嫌恶地看地上的阮氏一眼,对周祈道:“真人帮老妇看看,她可是什么邪魅?”
周祈端着个高深的笑,并不答话,只道:“适才夫人可是在问话?不知贫道一个外人可不可听?”
李夫人点头:“既然请了真人来,便无有瞒着真人的。”
“你那孽障生时满打满算也不足八个月,说什么是伺候我以致早产!一个肥头大耳近六斤重的婴孩儿能是早产的?分明是你怀胎在先,图谋我家家财,找上的高峻那老糊涂蛋!”李夫人沉声道。
听母亲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父亲,李大娘子略带不满地看母亲一眼,李二娘也拽拽其母的袖子。范敬却不好表示什么,只垂头听着。
“娘子不是找这长安城的稳婆打听过了吗?八个月生的孩子将近七斤的都有。大郎只是看着健壮,从出生就小病小灾不断,可见里子虚。早产的孩子多数如此。”阮氏用帕子擦擦泪,轻声道。
“那些早产儿之母可没有奸夫!”李夫人冷笑,“你家邻居说,你在家时,有年轻后生时常去找你,你敢说没有?”
阮氏用帕子捂着嘴又哭了,“娘子怎能疑我到这般地步!”
“说吧,你这般作态,在我面前没用,只合糊弄——”李夫人到底没再说“老糊涂蛋”。
“这事郎君是知道的。那人叫裘英,住在永安坊,奴先前与他议过亲,后来他家背约,另攀了富贵高门,听说去岁刚过完元正便成了亲。他成亲后,奴再未见过他。娘子若不信,可差人去打听。”
李夫人再冷笑:“水性杨花之人,说得这般无辜,我自然会让人去打听的。那你说,你与五郎又是怎么回事?婢子曾亲见你与他在花园背人处说话。”李夫人扭头吩咐婢子,“去叫五郎,让他们当面对质!”
周祈瞥见李二娘子面色一变,本拉着其母袖子的手变成了抓——这所谓“五郎”想来就是那位“表兄”了。
一个着蛋青色襦裙的婢子领命出去。
“也不过是碰巧遇见说两句话罢了。都在一个家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能见着不说话。奴也不只与五郎说过话,与大郎子②在廊下、花园子里遇上了,也说过话。娘子如何只问五郎?”说着,阮氏看向李夫人,又扫一眼范敬。
“娘子这般构陷我们,就不怕郎君醒来恼怒?”
周祈觉得,能在一个入赘之家当宠妾又生下独子的,果真有其不凡之处。不说别的,胆色惊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是良妾,李夫人倒也确实不好下狠手……
不大会儿工夫,方五郎来了。
这位方五郎不像个商人,倒似个书生,面皮白净,长眉凤眼,一身蓝衫,很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
方五郎安安静静地给李夫人行礼,“不知舅母叫我来有何事?”
“红霞说曾见你和阮氏在桂树后面说话,可有此事?”
方五郎皱眉想了想,“许是有的吧?记不太清了。”
李夫人微眯眼:“你与她去那种背人的地方做什么?”
“从那儿能看到旁边静远寺的钟楼,我有时候去那儿听寺里的钟响。至于阿姨去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方五郎淡淡地道。③
周祈想不到这位还真是个读书人的性子,听钟声……让人想起那位爱怀古的谢少卿来。
“我听说前两日你与你舅父有口角?”
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范敬,“未曾口角,只是舅父责我蠢笨,不是做买卖的胚子。”
李夫人哼一声,“花了那么些钱,开什么西北新商路,水花儿都没见一个,你舅父说的也不算冤枉你。”
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
看一眼女儿还有自己已经被抓皱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缓了口气,“别弄那些没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后面学着,以后也好成个家立个业。”
方五郎叉手答是。
范敬赶忙站起来道:“五郎读书多,聪明,这两年颇认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样子,敬所不及。”
李夫人挥挥手,让方五郎退下,接着审阮氏。
这些罪名都没什么铁证,阮氏虽看着柔弱,其实颇精明,周祈觉得,李夫人审不出什么。
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时辰,李大娘子劝母亲先吃药,歇一歇,改日再审,这“三堂会审”只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里”暂结。
李二娘子是个急性的,阮氏一被带走,便问周祈:“道长,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鬼怪狐狸?”
李大娘子亦道:“我听说一些古物年久了就会生出精怪来,什么前朝的花瓶子、屏风、扇子、画儿之类,尤其上面本就雕画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范敬,“我曾听说,东边新昌坊就有书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干、吸死的。”
李二娘羞红了脸,“阿姊如何说这个!”
李夫人亦皱眉看大女儿,又扫一眼范敬。
倒是范敬笑呵呵的,一副无奈的样子,李大娘子嘴角儿也露出一丝笑来。
周祈没想到李大娘子居然还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许该问问她愿不愿加入干支卫……
李夫人看看女儿女婿,又拍拍小女儿的手,轻叹一口气,与周祈道:“他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么书画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么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
作者有话要说: ①“紫云台骗局”的梗是来自骗子卖埃菲尔铁塔的真实案例。
②郎子:女婿。
③称呼父妾为阿姨。在这里是称呼舅舅的妾。
第25章 三合一V章
挥挥手, 让奴仆婢子们都出去, 李夫人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我李家向来子嗣不丰,到老妇这一代,更是一个男丁也无,绝了门户。她们的父亲是个南边来的穷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铺子前面,被先父救了。先父极爱读书人, 知道他还未娶妻,便把他招赘进来。”李夫人口气淡淡的,药膳汤水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
“却哪知我们婚后不久, 一个年轻妇人找上门来,这妇人自言姓赵, 是外子在家乡的未婚妻子。我当时年轻气盛,问外子这可是真的, 若果是真的, 便合离了,让他与这赵氏团聚。我虽商户女,却绝不抢人夫君。外子否认了。”
虽只听了个开头儿,周祈却已能大致猜到整个故事。穷读书人当了负心汉另攀富贵,旧人进京寻亲,再联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语,这旧人想来是死了。那画儿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画的, 旧情难忘,或良心难安,或两者兼而有之吧。这种负心汉的事不知道在长安城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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