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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 (周乃)


  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呢?每日不把他气个七回八回的,还是她么?
  眼前这个傻不拉几的死丫头,榆木脑袋,学习费劲,说话不着四六,见天儿跟他顶嘴。可也是这个死丫头,脸都不要了,站出来帮他解围。他认定她另有所图,怀疑她扮猪吃老虎,直至此时此刻,怀疑仍旧不减分毫。
  但他没法不去想,如果她所说所做全部出于真心,那又该当如何?
  不得不承认,鹿白空无一物的无辜大眼很具有欺骗性,每每看到那双眼,窦贵生都会产生一丝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如同瓷器上的裂隙,初时并不显眼,隐秘而迅速地悄然生长,待到恍然发觉时,那裂痕已经遍布周身,再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鹿白这一骗,便将自诩玩弄人心的老手骗了许多年。
  从那天起,窦贵生再看鹿白就浑身别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别扭什么。苏福旁观多日,也只能是江如去皇帝面前告刁状这一原因了。
  “圣上还是信您的,”苏福安慰道,“都是江如编的瞎话,干爹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谒陵在即,圣上还指着您帮他分忧呢。”
  窦贵生心说这可不是编瞎话,但他从来不屑于解释这种事,一旦开口,就有种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可不开口又憋得难受。
  思来想去,都怪那傻子。都怪她。
  吴玉这步棋走得不错,窦贵生暗叹一声。差点就上当了。
  他走一步想十步,一切尽在掌控,但最怕的就是有人不按套路来。前脚,有人参奏窦贵生跟莫啼院的宫女厮混,藐视法纪、枉顾宫规、为祸后宫;后脚,就有人悄悄前来举报,声称莫啼院的小宫女和太医署的一个贾姓跑腿太监勾搭上了。
  窦贵生摸了摸发冠,仿佛那儿有一顶不存在的绿帽。


第7章
  谒陵,谒陵,谒陵。
  这两个字如同陵墓中飘散多年的野鬼一般,整日笼罩在皇宫上头,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钻出来,吓的鹿白浑身哆嗦。
  听得多了,鹿白便知道谒陵快要来了。自然,她的死期也要到了。
  上次夜访司礼监,听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戏,甚至自己还成了顶包的女主角,鹿白心中不可谓不恐惧。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窦公公也好,吴玉也罢,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侥幸逃脱,只能算是运气。
  此事鹿白没有与莫啼院的众人讲。并非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她由此联想到自己那虚无缥缈的身世,继而联想到吴玉救了她之后的反应。
  他们刻意抹去了所有线索和痕迹,却又一件一件,逗鱼似的抛给她。她琢磨着这反应不单单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她的身份真的有些蹊跷,对方指望着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揭露。
  是以她没敢与外人提,只说不用写作业了,真开心。
  谒陵一事原定于八月初一,先在宫门举行祭祀大典,而后由太子代行天子之职,前往京北的鸣山皇陵。名为视察工期进展,实则吃吃喝喝,游玩赏景,顺带表达一下对大小官员的深切慰问。
  秋季是大周京城最好的季节,一年的活动都集中在那么几个月。谒陵完后是中秋,中秋完后是秋猎,秋猎完后是皇后千秋。行程排得极满。
  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皇陵建设方案,但对这等一辈子都没几次的事表现了空前的积极。天子本人不能出京,选哪个儿子代表他,就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事。
  他曾无数次跟窦贵生透露:有什么办法能把太子支开吗?譬如太子妃家里有老人去世什么的,赶紧让太子前去吊唁。
  窦贵生当真找了个法子,叫太子前去南方查税,一去就是十天,保准错过谒陵。
  这下朝臣们不干了。太子不在是吧,那谒陵也别去了,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礼部拒不合作,今儿个车坏,明儿个没马,后个又没衣服。这一拖,便生生拖到太子回京。
  这下好了,新一轮又开始了。本轮拉锯战异常艰辛,激烈,且刺激。双方都是陈年旧怨,掀起伤疤带出血,打得这叫一个难看。
  正方振振有词:长幼有别,怎可轻易动摇东宫地位?如此行为是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置天理人伦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此举绝非明君!
  反方有理有据:九皇子才是嫡子,你们既然承认霍皇后,为何不肯承认九皇子?朕也并非长子,你们是在否认朕的身份吗!
  因此,贾公公便找上了鹿白。
  当时鹿白尚不明白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吴玉是九皇子的人。很显然,换太子是迟早的事。
  贾京给鹿白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荷包,一张被水洇过、字迹模糊的信笺。
  鹿白:“哦,收到,谢谢。说正事吧。”
  贾京:“……”
  贾京没有告诉她,那晚莫啼院的女史本该一夜未归,失去下落,两三个月后被人从河里或是井里捞出来,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若不是窦贵生的突然闯入,暗处的人本有机会得手,而上头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她。
  “后日便是祭祀大典。”贾京悄声道,“十六殿下身子骨弱,不能久站,但祭祀大典不到场定然不行。大人已上奏折,说起十六殿下病症一事,圣上答应了,允了十六殿下在左廊内侧观礼。”
  不是吴玉上奏,估计皇帝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儿子。鹿白啧啧两声,了然道:“那么,左廊内坐的是——”
  “太子殿下。”
  “明白。”
  自鹿白进宫以来,贾京便只是传些简短的口信或是字条,鲜少有需要跟她当面讨论的时候。两人嘀嘀咕咕时,鹿白一直觉得后背发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转身看了两次都没发现异常,第三次时,她抬手示意贾京停下,小心翼翼地回了头。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树后乳燕似的绯色衣袍扑腾两下,伸出了翅膀,露出偷窥者亭亭玉立、厚颜无耻的完整身形。
  完了,死期来了。
  窦贵生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都是两颗快要贴在一起的脑袋,一对极为亲昵的身影,一个行迹猥琐的老太监,以及一个大胆奔放、水性杨花的女人。
  看了半晌,两个人的形象渐渐变了,四周的天也暗了,眼前是昏黑的树丛,里面蹲着一大一小两团人。他仿佛抽离了感官和知觉,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角度审视那晚的自己。
  他看见鹿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他看见自己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还有,他脸红了。
  “贾京。”窦贵生忽的开口。
  贾京还没转身就跪下了,愣是用膝盖在地上划出一个圈:“窦、窦公公……”
  鹿白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先生。”
  “先生”两个字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发出的哀嚎。这称呼鹿白叫过许多回,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又憋屈又烦闷,有气撒不出来,浑身难受得紧。后来他知道,这种感觉原来叫作心软。
  果真人一老,毛病就多了,窦贵生心道。该找个太医看看了。
  思及太医,猛然想起眼前跪着这个就是太医署的人。两人跪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刺眼得明目张胆。窦贵生缠绕的睫毛敛下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用一贯的语气道:“走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听没听懂,转身便走。
  贾京冷汗连连,抖若筛糠:“是、是,窦公公。”
  鹿白一脸茫然:“啊?”
  贾京爬起来,走了两步才发现人没跟上,赶紧扯了她一下:“走了。”
  “去哪儿啊?”
  “典刑司。”
  “……”
  咔嚓,鹿白冷静的面具裂开了。
  接头内容肯定不能叫窦贵生知道,为了保护上峰,下线毅然决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跪在典刑司堂前之时,两人已经用手语加眼神达成了一系列共识:情人幽会而已,绝不是传递情报,他们是清白的!
  反正因为窦贵生自己那点香艳绯闻,现在宫里又活泛起来了,他们这还不算过分的呢。
  窦贵生没有刻意观察,但余光瞟到两人整齐地跪在一处,连表情都所差无几时,他倏地改了主意。
  距离信誓旦旦说出“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才过了几天呐,转眼就跟这人好上了?不就是苦命鸳鸯吗,他见着一对儿拆散一对儿!
  “贾京,你走吧。”窦贵生施施然坐下,两腿微分,衣袍抖搂一声,在腿上平整地摊开。跟那天打鹿白屁股的情景一模一样。
  “贾公公……”鹿白眼含热泪,求助地望着贾京。
  “小白你、你自求多福吧。”贾京长叹一声,狠心推开她,逃也似的跑了。
  “嗤。”窦贵生忍不住冷言相讥,“你就喜欢这样的?”
  鹿白沉浸在被阶级战友抛弃的悲伤和很可能再被扒裤子的愤恨中,压根不想回答。窦贵生来了劲儿,腾地一下站起身:“问你话呢,哑巴了?”
  “若说喜欢,也谈不上。”
  “不喜欢巴巴地扯人家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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