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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咬狗 (江予白)


  说着说着,裴云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真的不一样了。”戚二旋而收起笑,一脸正色地看着裴云,“哥哥,你我跟从前比,好像都不一样了。”
  “这不就是命吗?”裴云摸了摸她的头,见戚二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搭在他腿上,任他抚着,“我从前也觉得,戚家一日不雪恨,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可现在遇到了你,遇到了淮舟,我就觉得,好像恨不恨的,也不那么重要了。”
  “那你说爹爹知道我们这样,会高兴吗?”戚如珪抱紧膝盖。
  “会的吧,只要我们好好的。”裴云淡淡一笑,眼角不知何时,闪出一丝水光,“只要我们都好好的。”
  …………………………
  宋子瑜卯时出宫,正领着监生往庆阳门外走,忽而见风辞雪带着一群人轰隆走过。
  她的身边多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宦官,一身雕花云锦袍配乌金冠,宋子瑜认得,那是内侍监总管才有的殊荣。
  “二小姐身边人是?”旁边的监生犯起嘀咕,另一人接过话茬道:“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以前柳公公的徒弟,就那个□□生的。”
  “他怎么跟二小姐混在一起了?”
  “还能因为什么?听说他师父不明不白死在了诏狱了,他跪在千秋殿前,求二小姐留他在身边。说来也是可怜,没根儿的东西本就孤苦无依,现在连师父也死了,往后可就他一个人咯。”
  “说够了吗?”宋子瑜忙打住了闲言碎语,他甚少动怒,“一个个是嫌来年春试还很远是吗?还是说,在背后嚼人舌根比写文章更有趣?”
  “祭酒大人说的是,是学生多嘴了。”底下人连声赔礼。
  宋子瑜淡淡扫了眼风辞雪的仪仗,倒也没说什么。众人继续向外走,天际徐徐飘出几缕新雪。
  就要入冬了。
  “刚刚走过去的……”风辞雪停下脚步,“是祭酒大人吗?”
  “回禀二小姐,正是呢。”春生托着他的手,脸上挂着和柳穆森如出一辙的笑意。
  “他似乎瘦了。”风辞雪眸色一黯,恰有些失落,迅速划过。
  “祭酒大人近日,夜夜都在贤士阁与众臣议政,每日都待得极晚。”春生心如止水,早就没了波澜。
  “你没事吧?”风辞雪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春生身上,“你师父走了,你不难过吗?”
  “谢二小姐记挂。”春生识趣地倒退一步,低头避开了主子的目光,他虔诚伏地,双手作揖道:“难过是有,但日子,总得照过。”
  “你我都是宫中的老人,年纪轻轻,就被扔进了这虎狼窝里。”风辞雪莫名叹出一口气,背过身去,示意他起身,“都是各怀心事的人,你说得对,难过是有,可日子,不得照过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递向宋子瑜远去的方向。两人中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彼此都望不到头。
  蔺都下雪了。
  “下雪了。”蔡玉弹开琴弦上的雪屑,旁边的松鹤为他添上新茶。
  “我记得初入蔺都时,才初秋吧?这么快,就要冬天了。”蔡玉哈了哈手,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松鹤将琴收回匣中,乖巧道:“想来也是快呢,我记得往年入冬,公子总爱和楚——”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看见蔡玉面色一冷,松鹤立刻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可惜了这琴。”蔡玉敲了敲匣,“这还是他送的。他若是还在,那一曲《流水高山》,我也就知道该弹给谁听了。”
  “公子节哀。”松鹤拉下竹帘,以防风雪入厅。
  “该节哀的不是我,是你。”蔡玉抿了口茶,神色幽微。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
  他放下杯子,轻轻眯上了眼。
  “你家公子在家吗?”
  松鹤出了前厅,远远听见门口有人在喊。他转过假山,拨开一片云柏,只见宋子瑜正抱着几卷书,直直地望着自己。
  他一贯的白衣白鞋,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素得像块羊脂玉。松鹤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被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度所折服。
  “你家公子还好吗?”宋子瑜又问了句,近身走下石阶时,他见松鹤右手边一块深红色的胎记。
  “这是……?”
  松鹤忙拉回思绪:“娘胎里就有的,不足挂齿。”他拉下袖子,将宋子瑜往竹林深处引。
  “祭酒大人来合该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儿,公子刚抚完琴,刚睡下去不久,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入寝。”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踩在修竹小径上。满天的翠绿及了冬,也还是沁人心脾。
  宋子瑜微微止步,侧耳聆听着远处水榭飘出的袅袅琴音,松鹤笑道:“看来是我家公子了。”
  “蔡兄今日好雅兴啊!”宋子瑜进了亭,择位入座,他见今日的蔡玉心情很是不错,连试弦时都带着笑。
  “汉卿,我新谱了一曲,你快来帮我听听。”蔡玉迫不及待要就要操曲,不料被宋子瑜拦下。
  “不急,我今日来,实则是有些事情想麻烦蔡兄。”
  宋子瑜将手里的书摊在桌上,蔡玉横了一眼,只见蓝皮书页上,只此写着《通政史札》。
  “这是……?!”蔡玉面色一惊,“前朝□□!”
  “没错。”宋子瑜看了眼松鹤,低声道:“这正是当初怀文帝为剿除楚王孽党时,大行封禁的禁.书《通政史札》。写就他的,正是前朝三杰之一的太公史文澜。”
  见蔡玉一言不发,宋子瑜自顾自道:“当初楚王因谋逆被杀,这本书被当做第一罪证查获,唯一的一本,在刑部尚书李修祺手中。近日合宫惶恐,他不堪其重,将这本书转托于我,他知道蔡兄与楚王私交匪浅,这东西由你保管,最合适不过。”
  “可……”蔡玉面露难色,“可他已经死了。他当初是因何而死的,你不会不知道。这本书是禁.书,私藏禁.书乃大罪,我受不起这份厚礼。”
  “原来蔡兄知道私藏禁.书是大罪啊。”宋子瑜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那么我想问问蔡兄,私藏皇子,又是什么罪呢?”

  ☆、金雀

  “私藏皇子?!”
  蔡玉面色一抖, 手中杯盏险些落在地上。
  宋子瑜扶住他的手,看了眼松鹤,漾出一笑:“李尚书告诉我, 楚王临死前,将他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一位宦官。谁能想到, 竟就是不日前在诏狱里横死的柳穆森。他的徒弟小春生,如今已经成了内侍监的头把椅, 且从小他就和柳穆森如父如子地相处着……这……”
  “他不是!”蔡玉甩了甩袖, 过激的态度像是不打自招。
  “蔡兄反应何须如此,”宋子瑜摊开那本书, “文公已死,里外攸关,这个皇子,必须得揪出来。”
  “李家不是还有个李恒英?”蔡玉抿了抿嘴,看向宋子瑜的目光更加软糯:“又何必一定要他?”
  “这么说, 蔡兄确实是知道那位皇子的下落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建文临终将他从那权斗的虎狼窝里拼死送出,我不能再把他又塞回去。”
  “可若不是他, 迟早会是别人, 总会有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重复着怀德帝、怀慈帝从前的路。”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与建文一生淡泊, 这袅袅琴音便是我与他的全部!”蔡玉越说越是激动,整个人带着咳嗽颤抖起来。
  “送客!”蔡玉大手一挥,面露苍白。松鹤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宋子瑜一手推开。
  “是你对我说要守护它的。”宋子瑜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这亭台楼宇,这树木花草,这天下的一云一雾,一鸟一兽。
  蔡玉的目色旋而一暗,似明珠蒙尘。
  “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开始畏手畏脚了呢?”
  宋子瑜愤愤然起身,长袖缠上案上的琴,整个琴身被卷到了地上。
  众人听得一声刺耳的划拉声,五弦瞬时崩断,半面琴身都摔出了裂痕。
  “我的琴!”蔡玉大惊,忙跪身向前,“我的琴……琴……这是建文留给我的最后一柄琴!”
  宋子瑜呆在原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知所措。松鹤从中道:“大人肯定不是故意的……公子……公……”
  “你别说了!”蔡玉双眼通红,紧抱琴身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琴弦已断,琴身已毁,这乱世之中,我便再无知音!”
  宋子瑜几欲开口,可见身前人哭声动情,一时之间,亦百感云集。
  松鹤无奈道:“大人还是快走吧,让我家公子静一静。”
  宋子瑜满是愧疚地瞥了眼他,吐出一句“嗯”,恹恹而去。
  “完了,都完了……松鹤……什么都没有了!”蔡玉将脸贴在琴身上,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的眷侣。泪水仿佛碎玉般落在断弦上,勾出一道柔亮的银。
  在泪光中,他抬起脸,看着天际飘出的新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
  一望无际的碧水青山中,他与李建文背身相对,周身晕满蔼蔼仙雾,广袤的白中琴音痴缠。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找寻到了足以守护一生的笃定。它无关情爱,无关情义,它只活在缥缈的曲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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