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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咬狗 (江予白)


  宋子瑜取了纱布,一圈一圈缠上腿肚。御林军的箭矢扎得太深,又耽误了治疗时机,他只得强行吃痛。
  他想去够那柜子上的药,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虚汗一层层淋在头顶,他整张脸毫无血色。
  “你这是做什么!”身后一阵清喝,打断了宋子瑜的尝试。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一身碧色长衫上,那人怀抱一柄五弦琴,面如冠玉,气质清雅,活像一棵脱水而出的绿莲。
  蔡玉。
  宋子瑜礼貌笑了笑,坐回到凳上。蔡玉放了琴,替他拿下了那药瓶。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身前人,眼见他神色枯倦,目光呆滞,不像是单纯的受伤之态。
  “是太痛了吗?”蔡玉不忍探问,眼睛看向他那晕红一片的纱布,不知所谓。
  宋子瑜摆摆手,抚胸一叹:“伤痛算得了什么,心痛才是无解。”
  蔡玉道:“还是因为那个戚二?”
  宋子瑜不语。
  “她本无心于你,你又何须作茧自缚?”
  “不是她。”宋子瑜道:“从我见她看顾行知的眼神里我便知道,我在她心中,永远都比不上顾行知。”
  “那是因为——?”
  “我问你,你如实答我,”宋子瑜启了启干瘪的唇,微微一顿,道:“我的庶子出身,是不是很招人厌?”
  “汉卿何出此言?”蔡玉有些生气:“你知道我从来不拘这些。”
  “你是不拘,可难保别人也和蔡兄一样。”宋子瑜紧抓着袖间一串铜铃,失语片刻,泠泠作响道:“我是被嘲弄怕了,一点点风声,便觉得害怕。”
  “怎么了?”
  “蔡兄不知道吧?怀慈帝生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句,沈家庶子,也敢拦我。”宋子瑜越说越悲切,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脱口而出时,我听到有人在笑,你说,别人会不会和怀慈帝一样,也因为我这庶子之身,厌嫌我,憎恶我?”
  “顾行知可是蕃南王的儿子,正室所出,是堂堂七贵的嫡系之后。而我……左不过一个偏房之子,说是七贵,倒像是自己上赶着攀扯关系了。”
  “你糊涂!”蔡玉拍了拍桌,琴弦受到震动,发出一声刺耳杂音。
  “汉卿自幼才学出众,更是当朝太公唯一钦点的入门弟子。七贵子弟中,论才学,谁人能与你相比?你是朝廷新贵,是冉冉新星,什么庶子不庶子的,难道就因为这个,你便要消沉至此吗?”
  “不是我消沉,是事实如此。”宋子瑜叹了口气,不愿再看蔡玉的眼:“戚二看不上我,风二也看不上我,她们都说我值得更好的人,言下之意,许是我不够好了。”
  “你瞎说什么?”蔡玉拽着宋子瑜,将他从凳上拉起。他从袖中抽出本书,拍在桌上:“你还记得它吗?这是你曾让松鹤送给我的。”
  宋子瑜淡淡一瞥,看到那本蓝皮小册上的小字,《楚辞·卜居》。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蔡玉吟着书中被圈出的一段,以拳撑桌道:“曾经那个胸怀大义的宋子瑜去哪里了?你且看你读过的书,这上面每一处圈出的白纸黑字。你看看,这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浑浊世道,你再看看,这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黑白乱象,顾家幼子尚且知道,赤胆忠魂当奉我辽,汉卿如此通明,又怎甘心终日溺于哀嗟?自卑自怨什么庶子出身?上天授你过人天资,不是要你游情天,渡幻海,荒废度日。你坐拥过人才学,自该怀万物苍生,做盖世文臣!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宋子瑜,你还记得你在游学道上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宋子瑜煎熬开口,眉目凛然,似有寒霜冰魄:“我记得你问我,倘若来日国将有难,你我身为臣子,该何去何从?”
  “我说,”宋子瑜黯然回忆:“匹夫尚有蛮勇,我辈又怎能坐以待毙?自当以我真心,尽付山河。”
  “好一句以我真心,尽付山河。”蔡玉勾起一笑,扶上宋子瑜的肩:“我希望汉卿记住这句话。情爱终为镜月水花,你不去碰,便不会察觉到痛。这脚下的土地才是值得你去守护的东西,守护好它,才能守护好你想守护的人。”
  “我想守护的人?”宋子瑜抬起手腕,露出那一串铜铃。它被一条细红线串着,多出一截恰好可以绕手三圈。
  宋子瑜就这么望着它,听着它清脆的铃音。
  他在音浪里,与那人相逢,而她背后的高殿,泥灰震颤,几欲坍倒。
  ………………
  “二小姐是在找什么?”
  婢子托灯来问,见风辞雪来回踏步,像是丢了什么要物。
  “没什么,你出去吧。”
  风二将人往外轰,不忘里外又兜了一圈。
  她望着黑压压的大殿,叹出一口气。
  奇了怪了,怎么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了。

  ☆、新君

  阁老入殿时, 太后已从榻上苏醒。昏沉了些日子,她渐好转了些。
  见榻上人无大碍,阁老三步并作两步道:“太后福寿绵延, 任它什么雨打风吹,都磋磨不了您这气节。”
  太后听出阁老话里的奉承, 虽说他平日里也总爱说这样的话,可如今说了, 便显出一丝别有用心。
  太后只道:“哀家近日缠绵病榻, 前朝诸事皆由您与各位老臣携手料理。只是不知近日,朝中可有再出什么事?不管大小, 哀家一一要听。”
  “太后心思清明。”阁老双膝跪地,神色坦然:“近日朝中并无新事发生。应太后先前的意思,接应晚阳公主回京的密函已于数日前抵达瀛洲。按约定的日子算,公主不出五日,便可入京。”
  “还有呢?”
  “还有……”阁老不疾不徐:“怀慈帝一朝薨毙, 围城放箭,致使工部、礼部大受其挫, 所以一时无法迁陵, 先皇真身暂寄于观德殿中。至于一应殡仪礼葬……按太后的意思,底下人能免则免。”
  “不错, 阁老做事很有条理。”太后目露赞许。
  “只不过——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阁老略有些迟疑地看向太后,将众人打发走后,才道:“据说怀慈帝死前, 曾以帝玺相胁,后来臣派人寻过,那帝玺已被摔碎在地……恐怕……”
  “那是假的。”太后哼哼一笑,眉头不由自主更加舒展。她拨弄着手中的金玉雕花镯,语气轻微:“李恒景这一生,活该如此破烂。他这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就连死前,拿着帝玺要挟百官,也是一个笑话。”
  “当年怀文为防哀家争权,特意备下真假帝玺各一樽。真的,传给了宝贝儿子怀德,假的,留给了我。后来若非戚老帅设局,以北地军需之名,行胁迫之举,强逼怀德借出帝玺,并将假帝玺还了回去,要不然,哀家也不会稳坐朝堂这么多年。戚泓这手狸猫换太子,可真真儿替哀家省去不少麻烦,正因如此,当初哀家铁了心要把戚二从燕北救出来。这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恩情在的。”
  “太后思虑长远,非常人所能企及。”阁老笑弯了腰,下压的身形仿佛挂满硕果的枝杈。
  太后抿了口茶:“可怜李家那两个草包皇子,一个怀德帝,懦弱无能,一个怀慈帝,疯癫暴戾,他们都比不上哀家的恒云……恒云……”
  太后提到她这早夭的幼子,心中便勾起无限酸楚。这么多年,李恒云的离世,仍是她难以消磨的心结。
  若是恒云还在,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君子的君子,他便是大辽最完美的贤王。
  只是,没有“若是”了。燕去还有重逢之日,人死却不能复生。太后猛呼一口气,咳嗽了两声,仿佛恒云的尸身近在眼前。
  “太后别太伤心,三皇子如果知道您为他难过,怕也会难过……”
  阁老言至深处,不由得也生出些触动。他跪行上前,含泪追思道:“当年三皇子之死,皆拜李恒景所赐。是臣亲眼所见,见他心思歹毒,将三皇子推入池中!只可惜臣救晚了一步,三皇子便这样去了,臣每每想起,便觉得心痛自惭……”
  阁老一边说,一边抹起涟涟泪水。他早年看着李恒云长大,那时的恒云虽年龄尚小,却也会小嘴甜甜地喊他“风叔叔”。他最爱缠着阁老为他带糖,每次他都能吃好多好多糖。
  三皇子溺水的那天,风阁老见李恒景就站在三皇子身后。他一手将站在池边的皇弟推入水中,更可怕的是,他脸上还挂着笑。
  那一年,李恒景只此八岁,正是周嫔去世的第二年。
  他把弑母之恨以谋杀亲弟的手段还给了皇后,也是从那一年起,沈氏与二皇子李恒景,展开了长达十数年的撕咬。
  这么多年以来,沈氏不曾忘却这难解的丧子之痛。她无数次想置李恒景于死地,却又一次次碍于他的李氏血脉。
  怀德李恒权不计其数地袒护着他这唯一的皇帝,这么多年来,夹在二人中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沈氏只得将这恨意化作日常刁难,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以最刻薄的标准待之。
  即便如此,她依旧难消愤恨。如今李恒景一朝升天,恒云这恨,便也无从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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