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姐姐, 这次多亏了有你。”小春生把一锭金子放在那宫女手上,眉开眼笑道:“若不是你借尚衣监的名号将那衣裳呈给了她,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穿上。”
那宫女呼啦着长长的睫毛, 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她说:“你也是够胆, 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那风家二小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为了她这样费心思,若被你师父发现了, 有你好受的。”
春生说:“我师父忙着呢,内侍监上下都靠他一人打点, 哪有功夫管我。这几日他派我去东二所□□新公公们, 我与他也见面不多。”
“他毕竟是你师父,处好了, 来日他的位置就是你的。”宫女摸了摸那金子,美滋滋道:“以后做了大总管,别忘了姐姐我就成。”
她拍了拍小春生的头,转身融进了夜色里。春生怔立原地, 想着风二穿上那衣裳的模样,痴痴笑了起来。
留驻片刻后,他想起还有些琐事没处理,正欲回头,身后却突然冒出一张黑脸。
春生“啊”了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望着那寒气森森的脸,几近哽咽:“师……师……父……”
柳穆森从暗处徐徐浮出身,他正要去千秋殿为太后送手抄的佛经,不曾想在这近道处听到了小春生与那宫女的私语。柳穆森认识那宫女,名叫白鹭,素日很受刘尚宫的喜爱。
柳穆森将他拉回到暗处,近身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做那些无用的非分之想!那是你该想的人吗?连命根子都没了的人,连与宫女对食都要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垂眼风二?”
小春生被训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默默流泪。柳穆森翻了翻他的袖兜,盘问道:“我见你给了白鹭一锭金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小春生唇线紧抿,泪水狂流。柳穆森凶悍道:“不说是吧?不说那就跟我一起去太后跟前请罪!让她看看这底下人是怎么垂涎她的风二小姐的!”
小春生被柳穆森这话吓得哭出了声,他再也受不住了,跪地哀求道:“师父别把我带去给太后,若是被太后知道,我一定会没命的……”
柳穆森一脚踢开春生,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现在怕了?花大心思给风二做衣裳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现在?你说我怎么教出了个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徒弟,你这是存心要气死师父我呀!”
柳穆森话虽这么说,可心里却并不好受。这春生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也是他在众多小公公里最看好的一个。虽有些时候有些过于实诚,可他的品性,比那些油腔滑调的货色好太多太多。
现下小春生哭得伤心,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眼。他拉着柳穆森的衣摆,姿态卑微至极。
柳穆森看不了春生受苦,眼见他这样委屈,哪还舍得打骂。他将春生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恳声说:“师父是为你好,这宫中波云诡谲,人心惶惶,情爱位于其中,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春生抖着肩,默默啜着。
柳穆森说:“你若真把我当师父,就立刻断了对风二的心思。从咱们舍了命根子的那一刻起,红尘滚滚就再与你我无缘。”
“擦擦吧。”柳穆森递过一块锦帕:“你也别觉得我狠心,师父也是从你这儿走过来的。你心里想的,师父都想过。”
“你还太小,不知人世疾苦。你以为这爱能增注甜美,等尝到最后就会发现,它才是世上最苦的东西。”
“有多苦?”春生抽着鼻子,情绪似有平复。
柳穆森想了一想,一脸思索状,“有多苦呢……大概就是……就是比一百棵黄连加起来还苦。”
“黄连太苦了!”春生止住了哭意,说:“上回我受了风寒,师父熬黄连给我喝,我嫌苦,都偷偷倒掉了。”
“你个小东西!那都是你师父我熬了许久的!”柳穆森狠狠赏了个板栗给春生,提步道:“走,陪我去给太后送个经,今儿就饶过你了。”
师徒二人快步往千秋殿赶,柳穆森一路上都在骂着春生倒掉黄连的事。
那些黄连里外花了他不少银子,未防别人动手脚,还寸步不离地亲手熬给他喝。谁想这小兔崽子竟全给倒了,他不说出来,柳穆森还以为他都喝了呢。
小春生紧跟在柳穆森身后,听着师父呶呶不休的聒噪,心里却甜得很。他知道师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下次若再染了风寒,他一定还会煮黄连给自己吃。
师徒二人说说骂骂地朝太后宫里去,二人入殿时,太后正与宋家两兄弟说话。
宋思诚与宋思礼分坐两旁,与太后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分地趣事。太后精神头不错,见柳穆森捧着佛经来了,还将它们亲自赐给了宋氏双兄。
殿内檀香深邃,太后看着那佛经,喃喃说道:“阿难七梦[1]里的第一梦,讲的是阿难梦见水塘中焰火滔天。它预兆着比丘善心渐少,违逆之心逐渐炽盛。近日哀家醉心礼佛,时常也会梦到同样的场景,两位爱卿觉得,这个梦,哀家该破还是不该破?该破的话,又该怎么破?”
宋氏双兄对看了一眼,稍年长的宋思诚出列道:“太后年事已高,理该顺应天年,享齐伦之福,旁的什么事,交给怀慈帝去做就好。”
“怀慈年轻,他懂什么。”太后哼哧一声,闭目养神道:“哀家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就断不会纵容李恒景踩到哀家头上。新帝之位传位于他,本就是哀家无奈之举。趁着他如今登基不久,趁机杀一杀他的威风才是。”
“你们两兄弟,一个坐镇渝东,一个坐镇淮西,新岁宴后哀家没放你们回去,是想着有别的用处。”
太后睁开眼睛,瞳中杀气汹涌:“国子监暴、乱,李恒景心里也不好受,听说他这几日带着花贵人去了关阳行宫,以慰苦闷。哀家寻思着,若是新帝在行宫遇到些什么难,你们说,哀家这梦魇是不是就能随之破解了?”
宋思礼想了想,镇定道:“太后想破除魇魔,有身手更加了得的刺客幕僚为您效劳。臣想不通,为何太后要选定我们兄弟来做这件事?”
太后笑说:“春江一役后,东南西北四大军权发生微变。燕北由从前的孙、戚二家,变成了孙家独大。孙家是李恒景的人,孙黎就跟条巴狗儿似的舔着。而蕃南的顾重山大权在握,麾下龙虎军与六郡编制,足以让他睥睨大内,不屑于任何一派为伍。渝东、淮西由你们二人守着,细细想来,还未曾表态呢……”
太后笑意更浓郁了,她拢了拢身领,低眉道:“哀家想着,宋家和戚家、顾家、孙家一样,都是实打实一刀一剑拼出来的蔺都七贵。看人看事上或许不大通透,偶尔也需要多点拨点拨。”
“你们若是不愿帮哀家,那就当哀家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后行军在外,遭了什么暗算或不测,可别说是哀家干的。”
太后看着静跪在殿中的二人,转眼看向柳穆森:“柳公公,你都听见了吧?这该巴结谁,不该巴结谁,心里有数了吗?”
柳穆森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忙俯下身去,连连磕头道:“内侍监一向视太后为大内正主,不敢怠慢分毫。”
“内侍监是不敢怠慢,可柳公公你呢?”太后从座上站起,神色舒展:“你日日在御前伺候着,心该向着谁,总要有个定数。”
柳穆森说:“奴才自知资质粗浅,承蒙太后垂怜,能有幸效忠太后,是奴才的荣幸!”
太后兴趣寥寥地点了点头,说,“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吧。”
柳穆森并无废话,带着春生速速离了殿。
漫长的沉寂间,宋氏兄弟的心里已乱成了一锅粥。他们虽各个都是马背上的骁勇后生,可一遇到这样的心计厮杀,就显得格外优柔寡断。
宋思诚道:“太后一定要这样吗?”
太后不苟言笑地说:“李恒景邀了众臣七日后去关阳行宫游园,你们有七天筹划的时间。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看到李恒景在众臣面前出血。”
“事成之后,哀家就将东西两大兵权全权交由你们二人。”
太后转了转手腕,看着两兄弟脸上无可奈何的神色,说:“怀德帝在时,未防宋氏新贵再走了宋老爷子当年的旧路,迟迟不肯放权。你们兄弟二人虽面儿上没有怨言,可心里总归挂着遗憾。这些年来,论军功,宋家不输顾家,只是苦于没有自己的军队,事事低顾家一头。”
“成了哀家的人,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太后走到两兄弟面前,拍了拍他们厚实的肩膀,道,“蔺都有宋子瑜,边塞有宋思诚、宋思礼,大辽有你们宋家,是万民的福气。”
两兄弟听太后好言相劝至此,再言拒绝好像也只会是骑虎难下。他们双双跪伏在地,听着殿外的猎猎风声,终把头给颔了下去。
圆月孤悬,星辰碎裂。飞阁流丹交错处,浓墨般的阴影驱之不散。公孙惑独立在庭前,望着七零八乱的青穹,轻轻抽出一口气。
蔺都又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阿难七梦的典故,出自《阿难七梦经》。主要讲述阿难的七个梦境,代表佛教的幻世七劫。文中因为篇幅原因和剧情需要,只选取了第一梦,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另外六个梦,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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