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姑母抱着个暖炉,竭力咳嗽,披着的斗篷却已然半旧不新,甚至连那牡丹的花纹都磨损掉,只剩下微末暗红色。
竟是这个样子的破落。
可是,崔大夫人她们每日烧的是银屑炭,那簇新小袄也是每日脱下便不再上身。
再怎么样,崔姑母也是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啊。
以崔姑母的性子,绝对不可能低下头去和现在已经年迈不理庶务的父母哭诉,就连当时她能回门,都是在现今的崔老爷同意下才能成行的。
但怎么能如此落寞,就连个大夫人养的庶女都不如呢。
崔大夫人不是说好会善待自己的姑子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说善待了,便是最稀松平常的旧日待遇,居然都需要阿笙她点头答应做别人的妾侍,才能换回。
双桃说的其他话都是胡搅蛮缠,唯有这句是说对了:崔姑母养她这么多年,她怎么能如此背信弃义,就为了个不切实际的择夫手札,拒不嫁人呢?
阿笙鼻子一酸,跪坐在讶然的崔姑母膝旁,声音轻颤:“若是只有我嫁给那位连帅,您便能过得好一点。”
还没说完,崔姑母枯瘦的手指就点在她冰凉的唇间,制止住她下定决心的下半截话,让她只能无言哽咽:“我已经没有几年活头了,在我心里头,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声音温柔:“哪里有娘亲会出卖儿女的幸福,来换这些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呢?”
可是为人儿女,也自然应当尽孝于父母。
阿笙不过是没有直接应承下这桩婚事,这才几天,崔姑母就被磋磨成这个样子了?
今天倒是暌违的久雨初晴。
崔姑母拍拍流泪的阿笙的肩,向外望去:“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也不要难过了,事情总会解决掉的。”
悠悠凉风顺着窗扉袭了进来,是湿润的泥巴气味,好似一切都将迎来新的转机。
然而阿笙再清楚不过,这都是崔姑母安慰自己的说辞罢了。
怎么解决,如何解决?
这可是崔姑母的娘家,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可是在这个本该熟悉温暖的家里,崔姑母已经被折磨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连要煮碗药都得三催四请,想要点木柴都得低三下四。
难不成,为了过好点的生活,还要崔姑母去贱卖嫁妆来讨好自己的娘家人吗?
对于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而言,这怕是比杀了崔姑母还要令人难过。
阿笙握着拳头,如果自己能再强大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能真的自立门户,庇护崔姑母就好了。
可是她不能。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自身难保先不论,甚至连命都不能握在自己的手里面,又谈何能去帮助别人呢?
难道想要让崔姑母过得好些,她就真的只有嫁人做小妾一条路可走了吗?
偏偏,那萧连帅长得还不合喜欢好皮相的阿笙心意。
夜半时分,朦胧月亮挂上了柳梢,阿笙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每当她下定决心,打算接了那萧连帅的帖子,那揣在怀里的择夫手札就发起烫来。
而随着崔小公子最近又出门不知道去到哪里,那阔别已久的毒酒与长剑,便又在梦里跃跃欲试的想要收取她的性命。
尤其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棂还有点潮湿,她总觉得湿润到憋闷,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这一边,那回廊里的灯盏都熄灭了,唯有熹微烛光透过一张纸糊的窗若隐若现,看不清楚。
屋内,崔大夫人正和身边的侍女将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叠起来,往信封里塞。
透着如豆烛光一看,依稀是张庚帖。
眼看就要封上信封了,门扉却被大力一踹。
晚间湿润的风呼呼灌了进来,吹灭了那细微烛光。
还不待大夫人发火,崔珩晏已经几步进来,直接从侍女手里抽走了那个信封。
大夫人欲怒骂的话这下憋闷在了喉咙里,一时噎住了。
看着风华正茂的小儿子,她笑道:“阿璜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早知会一声。何事如此着急?竟是连问母亲一声安都不曾,就这么直接地闯进来了。”
公子的脸在莹莹月光下越发湛泊,寂静得仿若古画。
画中的郎君俯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贵族问安礼,不过那封信却从未离开过掌心。
崔珩晏的声音酽酽:“母亲,听闻最近有小贼作乱,做儿子的实在不放心,这才夜闯您的门,就怕有什么危险顾及不来。就像这未署名的信,不知道暗地里藏着什么狼子野心。”
说完也不顾对方那青白交接的脸色,公子撕开信封,唰地一下展开了信。
白底黑字红泥印记,赫然便是张庚帖。
至于那上面的生辰八字,崔珩晏目光一扫,只是一眼,便再清楚不过了。
这姑母为她伪造的生辰日,是无数寂泠夜色里,他默念在心中百转千回的人的八字。
这是多少孤夜难眠时,他揣在心中的信仰,他镌刻在脉搏里的滚烫热度,更是他心中轻轻一揪就会发疼的痣。
崔珩晏啪地一声把庚帖摔在了桌子上,冷声清淡,却饱含着雷霆怒意。
“阿笙不是姑母的人吗?为何她的八字会在您的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博陵崔氏这类的称呼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这里借用一下。
然而这个故事是架空的,很空,非常空。
第12章 还人死后清白
晚风清凉而又湿润,正是早春的好时节。
可是室内对峙的两人却剑拔弩张。
空气里都是紧张的味道,怕是再来一点火星,这个屋子就可以自燃了。
大夫人干笑道:“这不是有桩上好的姻缘,而且阿笙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这才便宜给她的,怕她不知轻重,不小心错过嘛。”
似乎为自己的慈爱之心感动,崔大夫人还补充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小时候玩得好。甚至,我已经劝服了族中的长辈,让他们将阿笙的名字记在小姑子名下,当作旁支崔家的正房所出。”
崔珩晏漠然:“先不说别的。姑母再怎么样,都是博陵崔氏正统的嫡长女,什么时候姑母记个孩子,都需要先自己改族谱到旁系里面了吗?”
旁边的侍女冲出来,似乎是替自己的主人不满:“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夫人她可是一心为阿笙着想,这才亲自替她保媒。对一个奴婢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
合计着,让一个出身微末的连帅去纳正房嫡女作妾,就是给了崔姑母天大的颜面。
崔大夫人锁了眉头,可愣是等名叫留春的侍女说完,才训斥道:“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就是平时太纵着你们了。”
申饬完,她又用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对着崔珩晏泣诉:“你们这些小辈,又哪里懂得我们这些长辈的心呢?”
崔珩晏懒怠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演戏:“既然如此,不如,留春你去嫁给那连帅如何?毕竟母亲素来在我面前夸你貌美忠贞,想来你必然能感恩主子给的恩典。”
这留春,是崔大夫人特意留给崔珩晏作通房丫头的人选。
不过她们没想到的是,崔珩晏第一次赞誉留春,竟然不是为了讨要到房里去开脸,而是让她嫁给别人作妾。
留春嘴巴张了又合,刚才维护主子尊严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了:她愿意做鸢肩公子崔珩晏的丫头,将来做个姨娘,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可是,不代表她也愿意跑到一个泥腿子的后院里面,做偏房啊。
崔珩晏提议的口吻倒越发认真,好像即刻就要处理这件事了:“况且母亲如此看顾我们小辈,想必留春你也必然能被记在母亲名下,甚至都不用去旁支,毕竟母亲如此疼宠你。”
不顾崔大夫人越发泛青的脸色,他玩味道:“甚至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会给你添嫁妆,保证你不比正经嫡女差多少。你看怎么样啊,我的留春妹妹?“
崔大夫人面色青白暂且不提,留春倒是心中一动:她也有自知之明,经今天这事,她也看出来公子从未对她动过心思,她迟早也会被夫人配给别人的。
留春陪在大夫人身边也算是久了,多多少少也很是了解对方的性子:将来能配个账房小厮,那都是崔大夫人开恩。不然,她怕是迟早要被送走。
比如那城东性情残暴的老鳏夫范邨,可是腆着脸托人登门好多次,若是崔大夫人真的点头,她甚至可能连个身份都不能有。
即便是被折磨打死,也不会有人替她击鼓鸣冤,怕是拿着薄布卷一卷,就得送进乱葬岗。
想到这,留春打了个哆嗦:那还不如有个嫡女的名头,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崔珩晏可不管她们主仆的想法,点开火折子,直接把庚帖烧了个一干二净:“也别说我没有讲话说在前头,若是您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我身边的人,您的秘密我可能也保不住了。母亲大人。”
说罢他扬长而去,也不管后面的声声谩骂指责。
徒留一地的碎屑洒在他的月光下。
打量着敞开的门扉,崔大夫人脸色扭曲:“不愧是我的儿子,公子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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