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怎么来了,你的万水千山呢?
——万水千山,终归比不得同你共赴国难。
——那好呀,国难之后,我还你一个万水千山。
耳畔的声音太杂乱了,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成钰!你做什么!”旁人慌乱地把火炉推开。
成钰低头看了一眼烧得几近见骨的掌心,困惑了半晌为何不痛,迟疑了片刻,道:“……沧亭?”
“她……”庾光有所不忍,转过头道,“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若你不想听……”
成钰看向窗外,道:“你说吧,我在听。”
庾光沉叹一声,缓缓说起了炀陵传来的消息。
“……当时便不该将朝廷的军力分驻南北,不,一开始你就该留在炀陵,唉……”庾光猛地锤了一下地面,道,“太尉石梁玉以扫除叛逆为名大肆清洗朝堂,炀陵以被十二州猝不及防,军权直接被收拢,眼下听说召皇孙回京奔丧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不会有圣旨的。”烧得皮肉尽溃的掌心贴在室内横斜的一口旧枪上,成钰的声音显得极轻,“国玺,在瑾儿身上。”
“你是说,她早就有所预料,叫卫瑾带着国玺离开以防万一……”庾光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下了决心,起身道,“成钰,待你定下心,我们,杀回炀陵。”
血痕凝在旧枪上,成钰合上眼,低声轻喃——
“你且等等我,我不像你,不会失约。”
……
整个二月,炀陵皆是一片混乱。
满城的白绫,是百姓们自行悬挂,悲恸过后,面对满街被关在囚车里大喊冤枉的权贵,便是铺天盖地的怨声——
“天煞的乱臣贼子!最好一个都不要放过!”
“没有陛下,大越江山何来今日光景!杀杀杀,最好全都杀个干净!”
“她还那么年轻,天公凭什么收走啊……”
一切进行得合情合理,而顺应着这样的民心,石梁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朝中所有的权力统归至手中,直至处斩台彻底染红后,他终于得到了石莽,甚至成太傅也没得到的权位。
“通王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该好好谈谈?”
宫殿之中,稍有闲暇的年轻权宦穿过朱红色的宫门,而促成他得到这一切的源头,卫氏如今在炀陵唯一的正统皇脉,却仍然一副痴呆模样,在宫道上玩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风筝。
“咻……飞了!”通王一副几十年不改的孩子样,对石梁玉的话置若罔闻,拖着沾了灰尘的风筝到处乱跑。
旁边有随扈恼火道:“通王殿下,太尉在问你的话!”
石梁玉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捡起已不成形的风筝,对通王道:“殿下三番五次助我,为了什么?若为了皇位,如今形势,只要殿下一句话,臣可以送殿下坐上那把交椅。”
通王凑近来,嘻嘻笑着,并不正经回答:“有人啦,太挤了!太挤了!”
他说完,便蹦蹦跳跳得跑离了石梁玉的视线。
“一山不容二虎么……你若不是真的疯了,便是这世上至为谨慎的人了。”石梁玉心思一沉,转而走向后宫一处最为不起眼的宫室。
虽不起眼,却是日日夜夜皆有亲信严密把手,不曾假手过任何外人。
见到一个深紫的人影走来,负责照顾这处宫殿起居的太监忙不迭地上前来行了个大礼,还未开口说话,宫门里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脖子被扭断的人出来。
“这个月第三个了,刚刚好不容易喂了药,虽没那个力气再杀人,但……还是太危险了,梁御医还是不建议大人直接进去。”
太监心有余悸,石梁玉却道:“那她……药有好好在用吗?”
太监心有余悸道:“贵人毕竟仁善,调了两个新进宫的十岁小童伺候,倒是再没为难过送药的。”
石梁玉道:“这件事你做得好,宫里的赵公公病重,待过完最后时日后,你便接替他吧。”
“多谢大人赏识!今后小人必定为大人当牛做马!”
绕过满脸喜色的太监,石梁玉亲手接过尚温的药盏,一步步走入宫室内。
“……今日臣在外面见到了通王,待他的王妃下个月生产,便有竞夺皇位的资格。”
锁链的轻响从殿内传来,石梁玉转头望去,那让人发寒的杀意一如往常地落在他身上,但比之一个月前,这股杀意更为内敛,也……更为致命。
“但臣想,陛下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该不会轻易就死。”
杀意涌动的双眼自乱发里死死锁定石梁玉,季沧亭动了动刚刚被包扎不久的手腕,道:“我若非老死山间,也该死在战场之上,你,还不配。”
第八十九章 夺朱·其七
“……陛下的性情果然还是这般坚韧。”
“恩仇未泯, 朕岂能就此干休。”
窗外又下起了雨, 惨淡的落雨声随着斜风吹打在窗棂上, 压低的云层一如殿内肃杀的气氛。
石梁玉站在十步之外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如果再进一步,即便会被季沧亭立时拧断脖子也毫不意外。他低着头,沉默片刻, 道:“臣还以为,陛下的盛怒还要多发泄一段时日。”
季沧亭的确仍处于恨怒之中,但她向来很是能忍, 尤其是在正视了对方作为对手的角色之后, 一切都必须重新思考。
“短短一个月内,构陷谢允等支持朕的公卿世家、掩盖宫变的线索、伪装朕的驾崩……这不是短短数月能做成的事,你筹谋了多久?一年?三年?”
“四年。”石梁玉道。
季沧亭闭上眼,长嘶一声:“那就是从朕称帝之前,你就开始了。”
石梁玉道:“陛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开始的——”
“朕不感兴趣, 你死之后,朕会慢慢了解。”季沧亭打断了他之后,见他未有任何反驳, 便道。“所以朕可以推断,在石莽谋反之后,他留下的那些遗产势力都由你吞下了, 而这些人, 便是你谋反的筹码。”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的精力全然为征战所累, 便给了臣喘息的时机。而等到徐相接手炀陵内政之前, 石莽与其势力所留下的所有往来罪证早已被抓在臣手里。陛下杀业过重,震慑天下,权贵畏死,自然便都成了臣的人。”
季沧亭道:“饶是如此,选择在四年后江山稳定时才动手,你能成事的几率也不到一成。如果是石莽在你这个位置上,也绝不敢轻易行事,你用什么说服你的人,你能扳倒朕?”
石梁玉敛眸道:“石莽对臣说过很多有用的话,譬如——自开国以来,每一个大越皇族,都有一种原生的病,偏执,易怒,杀人如麻。陛下也有,只是从未发泄在大越的子民身上。”
……对,是石莽,没有人比石莽更懂得如何对付大越的皇族。
卫氏皇族,自开国后数代皆是暴君,骨子里都有一种疯狂偏执的病态。石莽用药石蛊惑了宣帝十数年,而石梁玉接手过石莽主持的丹药之物,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季沧亭一步步虚弱下去而无所察觉。
他不是从四年前开始准备的,这是整整花了二十年对于卫氏皇族的杀手锏,从一开始,便料准了她适合什么样的毒。
“……陛下一直对死去的将士有所歉疚,冥冥中必然觉得红云香造成的幻觉乃是发自本心。其实,若换了常人,无论是梦魇还是繁重的国务,只怕早就被压垮了。但陛下,实非凡人。”
年少时便以枪术惊艳帝京,文承太傅,武随剑宗,国之将倾时亦是一肩挑起大梁,长驱破胡虏,一鸣荡山河,天下景从,这是何等人物?
石梁玉曾试探过其他不愿臣服的势力,而那些人数年后却都不再提谋逆之事,可见动摇她的江山是何等艰难。
“……故,臣便从来未考虑过谋反的路子,而是将陛下的声名推至云巅,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陛下有朝一日被刺,臣便能代民愤而行事。而陛下无后宫负累,皇孙卫瑾远在外地,只要再挟赵妃之女,要她昭告天下陛下是被刺驾崩,待皇陵镇龙石一落,世人纵有怀疑,又有谁能验明皇陵中死的是谁。”
精钢打造的长链哗啦一响,季沧亭不怒反笑:“这一手直接抹灭朕的身份,之后即便朕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臣会在近期,让一个死士伪装陛下起事并败露,即便陛下脱困,朝中百官已站好了立场,为身家性命计,陛下也不可能取信任何人。”
这一手布局,全然断绝后路,季沧亭冷笑一声:“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扶持通王登基,大越军力分南北大营,皆不是你之势力,你又有多少筹码能替他守住这个皇位?”
石梁玉道:“臣不想这么快便扶持通王登基,如果通王登基,那建昌方面必然会同时让皇孙登位,那局面便会对臣不利。所以臣在赌,赌建昌主事者,会受制于陛下在臣手中这件事。”
“……”
“别人臣不知,至少成钰,不敢与臣对赌陛下的死活,他根本输不起。”
这就是石梁玉全部的后招,他夺权之后,只需稍稍透露出一点季沧亭在他手里的风声,建昌方面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从而被他拖入文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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