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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赵氏坐在宫殿里, 听着宫室外的动静从喧嚣到平息,手里绣帕上的花纹已被绞得面目全非, 直至门外一静,她才整理好脸上的神色,饮了一口桌上的冷酒,将积攒了多年的怨恨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下,迎向来人。
  “陛下呢?”“我的女儿呢?”
  两人同时开门见山, 赵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道:“石竹告诉我, 我的女儿染病了, 你将她——”
  石梁玉打断她道:“在此之前,向我解释你为何将陛下带到这里来?”
  赵氏双手颤抖起来, 半晌, 冷笑道:“我将她带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履行承诺,她不死,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岂非白费?”
  心头陡然被什么蛰了一下,翻搅出让人茫然的苦痛, 石梁玉愣了许久,方问道:“你将她——”
  “难道不是你让石竹给她下了十倍的药量,那本就非凡人所能承, 到我这里时, 只能让她少些痛苦地上路。”
  “……”
  脑中一阵晕眩袭来, 石梁玉推开挡在他面前的赵氏, 直往寝殿而去。
  殿中的药味混杂着血腥,一路狼藉延伸至床榻上,沾着血的白幔盖着的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
  这是……季沧亭?
  不,不会……怎么会就这么死了?那些,那些分明就不是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心头,石梁玉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木然上前,正要去揭那白幔,却被随后赶来的赵氏紧紧扯住衣袖。
  “是,她死了,现在你大权独揽,得偿所愿。那我的女儿呢?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了?!”
  ……这算什么得偿所愿?
  闻声而来的亲信护卫闯入寝殿,一左一右将赵氏架住,后者见石梁玉对她的问话不语,隐忍多年的神情露出一丝癫狂:“你果然只是拿女儿来利用我!三年了,我忍了三年了,我昧着良心帮你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石竹说……你把我染病的女儿扔到郊外的庄子上自生自灭,你给我一句话,她现在是生是死?!”
  石梁玉依然不言不语,赵氏声音更加凄厉:“你没有管她死活对不对!是……你连陛下都下得了手毒杀,我的女儿你又岂会放在心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你身上的血债,我黄泉之下,自会一一向陛下揭发!”
  半晌,石梁玉回神,道:“你说够了?”
  “够?这岂能算够?!”赵氏笑得凄凉,“你与石莽不遑多让……当年石莽逼宫,是你引襄慈公主为了大局与先帝饮鸩同死,又凭借那道遗诏弑父得位,石莽至多算个畜生,你呢!你不过是个恶鬼!”
  左右亲信将赵氏按在地上,寒刃出鞘,恭敬地对石梁玉道:“大计已成,请大人下令,是否还要留赵太妃活口。”
  石梁玉按在旁边的桌案上,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慢慢俯下身来看着赵氏:“这样,就目以为恶鬼?你想得……太浅了。”
  赵氏狼狈地抬头,仿佛想通了什么,愕然道:“赵公公说,襄慈长公主死前,曾留下一件遗物……”
  “我按照她的遗愿,送给了季侯,当然,是在季侯重伤的时候。”石梁玉的声音越发木然,似是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个时候,只有彭护军看见了,可惜他没多想,所以你看,是天要我权倾天下,我又岂能不杀他?”
  赵氏恨恨道:“我真后悔未听谢允的话,便是将你一同拖进黄泉也值了!”
  “太晚了,成太傅死的时候,你畏死,没出来指认于我,一切早就晚了。”石梁玉起身,对身后人道,“拖下去,别让她就这样……轻易死了。”
  赵氏听到他这句话,蓦然爆发出一声凄冷的笑:“哈哈哈……报复?原来你还会恨,你恨我送了陛下一程是吗?!分明夺走了别人那么多,现在这般惺惺作态是为了谁呢?你本想着杀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人,她就只能依靠你了是吧,笑话,你这样的罪行,必是——不!得!善!终!”
  “你——”
  指甲在手心里抠挖出见血的痛,石梁玉瞥见赵氏笑得狰狞的脸容,猛然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揭开那榻上白布,却不料下面露出的是一张苍老的脸——那并非季沧亭。
  一丝恐惧陡然在瞳孔里扩大,石梁玉回头看向赵氏:“你诈我?”
  “轰!”
  一声巨响,惊叫中,殿侧的屏风随着一声锋刃斩断的巨响碎成两半,耳闻了罪行的帝王,满目亟欲癫杀的恨色,直烧得眸色赤红。
  “石!梁!玉!今生若不撕碎你四肢百骸,季沧亭枉活一世!!!”
  “大人!此处交给我等,她中毒在身,撑持不了多久!”
  耳边的嘈杂声入耳,石梁玉被人推向后方,而惊恐的人群后,季沧亭宛如一尊杀神,一步一血,扯裂在手中的人命一度淹没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
  那层映着刀光的窗纸终于被她一把扯了个干净,这一刻,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陛下想听,他们死前说了什么吗?”石梁玉迎上季沧亭的双眼,鬼使神差地,在一片混乱里开口。
  腥甜的血味渗入齿缝间,季沧亭夺刀斩退一人,厉声道:“住口!”
  石梁玉没有逃,就站在人群后,声音宛如炼狱中的鬼魅。
  “成太傅至死都以为我是无辜的,他那般严苛,却是教我顾好这个江山。他或许从没同你说过,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你住口,别说了……”季沧亭眼前的血色已渐至浓黑,仅余下的力气朝着声源处厮杀去。
  石梁玉接着道:“后来,我同长公主说,先帝想杀季侯,唯一的办法便是弑君令太子继位,公主也没多言,慨然赴死之前,只托我带一只青竹香囊去边关,她所有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未曾见到季侯见到那只香囊时悔痛至死的模样,但看彭护军死不瞑目的样子,我想,他走得并不安详。”
  “陛下身边总是有这么多大义赴死的人,刚刚那些同您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也是这般,只是他们没料到,千军万马里偷生而来,却死在太平盛世。”
  “陛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心不够狠,如果你不是愿意信我,他们都不会死。”
  殿内的侍卫几乎被季沧亭一人屠杀殆尽,余众肝胆俱裂,四下逃散,独留她一人,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梁玉面前,染血的白刃高高举起。
  “我要你死——”
  血液滴落在石梁玉脸颊上时,他看着瞳孔已涣散的季沧亭,落下最后一句诛心之言。
  “……所以,他们的血债,你也有一半。”
  “……”
  最后一丝气力随着这声血债,宛如泼天大雨将燃烧至尽的命火浇熄在泥淖里如熄灭在泥淖里。
  “是我错信奸人,是我……”
  长刀落地,那些经年累月的痛与愧疚,终于压倒了她。
  石梁玉慢慢滑坐在满地尸骸里,呆怔地看着纵然已失去意识,却仍是睁着不甘双眼的季沧亭,埋首在掌中,一阵惨然又荒唐的笑声回荡在已无人息的殿中。
  “我又赢了……我又赢了……”
  ……
  二月初一,岭南大雨。
  岭南罕有落雪,深冬时却常见大雨淋漓。今年的春雷来得尤其早,檐外雨声已连绵了数日,心湖亦是夜不安澜。
  ——只要国公心思放轻,再细心将养半个月,眼疾便可痊愈。
  或许是下个月回京后便能见到季沧亭的缘故,眼前的光景一日比一日明亮起来,时至如今,成钰已可勉力提笔写字了。
  “师父师父,你同师父成亲了,我是该唤你七姑父,还是叫姑姑她师娘呀。”对于回京这件事,卫瑾显得尤为兴奋,撑着小脸在成钰案边不停询问。
  一封聘书写到一半,成钰用笔尾戳得卫瑾捂住额头坐直了去,温声道:“你若闲极无聊,就去马厩照顾袭光,这两日它总是躁动不安。”
  “好呀。”卫瑾披上斗篷钻入门外侍从的伞下,复又顿了顿,回头对成钰道,“师父你这两日脸色苍白,要记得吃药。”
  成钰应了一声,待卫瑾离开后,那股盘桓在心头多日的不安终于还是影响到了满腹混杂的思绪。
  笔尖的墨汁悬停在纸上摇晃了片刻,便滴落在一个“归”字上,洇作一片深渊般的色块。
  他凝视着那写毁的纸张许久,模糊的灯火中,目光移向案旁闲置了多日的卦爻,自言自语道——
  “天,你究竟,想瞒我什么呢……”
  良久,他拿起那张污去的纸页,丢入旁侧的炭炉中,待银丝炭中金红色的火虫一点点吞噬那张未写完的聘书,火苗顺着纸页一路疯燃,蹿起的焰尖烧向他悬在上方的掌心时,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传入。
  冒雨而来的庾光,脱力一般跪在地上,声音嘶哑。
  “成钰……炀陵传来消息,谢允叛乱,宫变中陛下遇刺,血战之下,伤重不治……已驾崩了。”
  惨白的雷电在雨幕中炸响,本以为尖锐的灼痛并未附着在掌心,而是宛如在心口开了一个洞般,一如那年呼啸在冰原上的夜风,他记得每一片割在血肉里的雪花,是如何的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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