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亭道:“诚如你刚刚所言,朕没有理由与证据,只是如你一般……在怀疑而已。”
谢允深吸一口气,起身,振袖,深深一躬道:“陛下还是察觉了,先太傅公祭之日,臣的确有个局在等待对方入瓮。”
季沧亭道:“怀疑的理由?”
在位这些许年,季沧亭那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血残之气全数收拢在日渐浓重的威严里,三步之距,谢允便感到了季沧亭的不悦。
天子一怒,这位是真正能做到血流千里。
谢允肃然道:“恕臣现在不能明言,此局若成,为朝廷除一隐患,此局若不成,则陛下日后可放心任用此贤臣,臣亦可放下心来,承担全部罪责。”
季沧亭盯着他,身子微微前倾,道:“只此一次,朕相信你的分寸,如有下次,朕会杀你。”
言罢,季沧亭转身离去,谢允好似想到什么,抬头道——
“还有一种情况,可能会造成陛下所担忧的谋反之事。”
“何事?”
“刺杀。”谢允道,“陛下正当年少,自不必担忧老病之事,只是若万一于刺杀中出了意外,朝纲必乱。”
“这种担忧太多余了,你知道独孤楼为什么能放心离开炀陵吗?”平缓的语调,掩不住季沧亭王者气态,“因为他知道,关内之中,朕已天下无敌。”
谢允一时被震住,继而哑然,他一文弱书生,关于武道之事自然无从置喙,只得苦笑道:“陛下好自信,那臣便放手施为了。”
“公祭还有七日,朕要你将你的布局尽书于岭南,若你事败,叫成钰出手来捞你。还有……”季沧亭伸手接了一把窗外自檐上飘落的碎雪,缓声道,“落雪了,让他晚些回来。”
……
入夜的炀陵,灯火通明,东市最大的酒楼中,杯觥交错。
铁睿到时,厢房里聚着的炀陵多数的实权武将正聊着边关的近闻,谈到热议处,更是群情激奋。
“我实在想不明白,那匈奴都已经嚣张到这种地步了,陛下为什么不允我等出战?!”
“都已经三个月了,北边的商旅说是屡屡遇见西厄兰朵部扰边抢掠妇孺,还不让崤关守军去教训教训这些狄狗!”
“可我听吞狼军退下来的老将军说他们在边关没听闻过这种事啊,西厄兰朵部单于还乐于与中原通商来着,这事……怕不是谣言吧。”
“哼,空穴来风,理有固然,匈奴的话哪能尽信!难道你们都忘记了那些死在崤关的英魂了吗?!”
众将闻言,细一想匈奴往日种种劣迹,加上酒气催发,那点子理性便彻底丢在脑后,跟着一起痛痛快快骂起了匈奴。随后酒过三巡,有将领发现铁睿在自斟自饮,笑他道——
“铁将军,早说了咱们这等下阶士族出身的人,是攀不上谢氏那种百年世家的,何况那谢仙子心有所属,你还是放弃了吧。”
这话仿佛一把戳心窝子的刀,剐得铁睿心口生疼,闷闷饮下一口苦酒,道:“下阶士族又如何?我等身上功勋皆是拼杀出来的,同为陛下尽忠,谁又比谁高贵!”
将领打哈哈道:“是啊,那太尉还是个罪臣之子,白衣出身,现在位列三公又得陛下器重,那谢允名门天骄,见了还不是得口称上官?听我们营里那庾家的羽林郎说,谢允还亲自去向陛下请求过给自己的堂妹赐婚呐,说到底,是咱们做的官还不够大,那世家看不上罢了。”
“谢允向陛下求过赐婚?!”铁睿蓦然抬头,又想起白日里被季沧亭撞见自己行为不检点那一幕,更是一口苦水钻入五脏六腑里,握着杯子的手都略有颤抖,“那……陛下是如何回复的?”
将领啧了一声,道:“这我们哪儿晓得,不过那谢仙子一腔痴情,只要石梁玉点个头,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吧。唉,也是咱们做武夫的倒霉,只要天下不乱,那些文臣就能平步青云,咱们却只能在战场上取功勋,可如今四海臣服,又去哪里找仗打?只怕今后要一直被那些个文臣一脉压着了。”
“哎,你这话可过分了啊,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护佑我大越吗……”
众人嬉笑起来,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至少铁睿是听进心里了的。
如今天下靖平,好不容易边关传来匈奴扰边的消息,朝廷却说是谣言,不许他们这些武将出战,这让大越自季沧亭登基以来的军事储备几无用武之地。而一旦朝廷开始认为这些军备冗余起来,那他们这些武将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诸位。”也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如何,铁睿昏昏沉沉间,道,“明日我会上奏请战边关,诸位兄弟,可敢再为大越,再为陛下随我一战再取功名!”
杯觥声停,众将愣了一阵,有人一砸酒盏,道:“你我兄弟,皆愿为陛下死战,但凡你一句话,性命亦可交付,何况请战?!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多谢!”
豪言欢声至深夜,战友间总有说不完的沙场搏命事,待夜阑人寂,宵禁之前,众将领醉醺醺地散场,铁睿独自一人提着半壶冷酒晃晃悠悠地回了府。
即便如今官至三品征虏大将,铁睿仍是同他老父住在京中小士族的宅子里,并非因为官邸不够豪奢,而是他家从开国时便一直从军,这宅邸是祖皇帝赐下的,他的老父也是一辈子守着这份家传的荣耀。
冷风吹拂过家门前的灯笼,铁睿远远瞥见一个驼背老者拄拐守在门口,立时酒醒了一半,慌忙过去扶住。
“爹,您怎么出来了?刚刚落了雪,若是滑倒了该如何是好?”
“哼,臭小子还知道回来,饮酒乃军中大忌,即便不在军中,也需得自律才是。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你少不得一顿板子!”铁父哼了一声,道,“成日里尽知道出去鬼混,贵客来了家里,老子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铁睿最怕他老父生气,捋着老父的后背,道:“儿子错了,您且消消气,上回匈奴攻城您非要上城墙,留下的病根到现在还没好,可要注意着些。对了,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家里?”
铁父道:“来的是太尉石大人,去把衣服缓缓,别一身酒气见客。”
“哈?他来做什么?”铁睿一脸古怪,想起白日里的事,一时发酸便觉得对方是来因谢家姑娘的事示威的,道,没好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事,爹,您先去休息,我这就去打发了他。”
铁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被人说自己的儿子没教养,现在当朝廷大员了脾性大了?忘了咱们铁家是忠名是祖皇帝赐下的?你要是还这么个样子,等老子土埋半截后,怎么和祖上交代——咳咳!”
铁睿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爹、爹莫生气,儿子知错了,这便好生待客,您快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哄走了老父,铁睿叹了口气,一转身,便见正堂门口站着一个刺眼的身影。
“太尉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石梁玉站在他家正堂前,正欣赏着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苍遒有力的“忠”字,似是先前便听见外面的动静,道:“铁将军是个纯孝之人。”
铁睿心情阴郁,嘴上不自觉地便带起刺来:“寻常父子家也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可能石大人身世特殊,没有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才有此感慨吧。”
“将军说的是,漏夜前来,确有要事。”石梁玉不置可否,让人听惯了的平稳语调忽而一沉,带上些许罕见的锋利来,“本官想说的是,将军上奏陛下请战边关的心思,实乃寻死。”
铁睿一震,他对石梁玉的了解仅止步于他的勤勉和保守,如今却是头一次见这个人露出些许獠牙的影子,立时便有了十分的酒醒。
“为陛下解忧乃我辈武人职责,太尉此言何意?”
“哗取功名,也算本分?”
“你?!”
石梁玉背对着烛光,面上的神情埋在阴影里,让人想起幽暗巷角里的不知名野兽,语出如刀:“将军祖上原本并不是士族,乃是祖皇帝开国犒赏三军时,才得到的士族晋封。在此之后,大越数代龟缩关内,铁家并无施展拳脚的机会,名为士族,在其他同僚眼中,恐怕也与本官这样的平民出身并无二致。”
铁睿背过身去,冷哼道:“夜深露重,本将军没有同太尉讲古的兴致!”
石梁玉无视他的冷对,继续道:“及至将军这一代,因一□□法出众,偶得上官青眼,令堂瞒着令尊变卖了嫁妆,给将军捐了个武官,从那时起,将军对官位仕途的渴求便异于常人。嗯……本官想起了,那时候家父还当权,将军也算是家父的旧部。”
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铁睿勃然大怒:“石梁玉你!”
“石府里还留着令堂行贿时辗转得来的家传宝玉,本官也是偶然得知。”石梁玉接着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自幼便立志要做人上之人,而陛下初露峥嵘时,将军也赌对了,一跃而成了人人欣羡的从龙之臣。不过,自两年前至今,将军的仕途便停滞在此了。”
铁睿是冲锋的将领,武艺在军中首屈一指,可他终究不是出身世家,兵法上别说同庾光那等世家贵族之后相比,连吊儿郎当的王矩也比不过,是以季沧亭出征时会选他当副手,但绝不会让他一个人独挑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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