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军营里的生活太过辛苦,亦或是近日的种种变故使他心力憔悴,少年的眼里少了昔日的桀骜与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将才的沉稳隐忍。
宋青时望着他,开口时犹豫了半晌,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
尚未礼成,叫“夫君”既不合规矩,宋青时也唤不出口。她思量了片刻,还是礼貌地喊了一声“许提督”。
许牧愣了一下,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青时,似乎是想透过这暮色将她看透一般。
“许提督,数日未见,您可还安好?”
“宋姑娘。”许牧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眉眼,无奈苦笑道:“您这又是何苦?”
“许提督此去千里,不知何日才能归来,青时前来送别,也是本分。”
“宋姑娘。”许牧咽了咽,带着几分不解与不甘:“许某出身低微,前途亦不甚光明,玉佩一事是许某不慎疏忽而惹下的祸端。本是许某连累了宋姑娘,坏了宋姑娘的清白名声,宋姑娘又何苦委屈了自己,替许某顶此罪过。”
宋青时瞧着他一脸苦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温和道:
“许提督正直清廉,乃是人中豪杰,何苦这般妄自菲薄,刻意看低了自己?”
许牧依旧不明所以,此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像是一句无心的安慰,也像是一句真诚的期许。
他不懂宋青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到底为何替他出头。
朝中有才能、有前途的将士千千万,他许牧当初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御前侍卫。宋青时纵然被岳停风泼了脏水,仍旧是有容貌和家世的千金贵女,她当真没有理由选择他。
许牧也怀疑过,宋青时做出此举是否是因为真心对他有意,可到头来他却半点没看出。纵然今晚她辛辛苦苦打马来此为他送行,许牧也没法从宋青时的眼里发觉出一丝爱意与缱绻。
她不像是一个来给未来夫君送行的思女,反倒像是在尽力演着一出她并不沉醉其中的戏。
即便两人对彼此之间并无情谊一事皆心知肚明,却无人选择主动退出此局。
宋青时不会退出,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许牧也不会退出,一段姻缘、一个温和如水的姑娘,换来前途坦荡、荣华万千,他没有理由拒绝。
局中的二人通过城门上的小窗两相对望,默默不语。
末了,许牧接过宋青时手中的包裹,认真道:
“时辰不早了,军营里的规矩多,许某也不宜久留,宋姑娘请回吧,夜深一路小心。”
许牧看着沉甸甸的包裹,掂量了一二,又补充道:
“距许某回京、你我二人礼成还有些时日,在此期间宋姑娘若要悔婚,许某绝不阻拦。”
宋青时莞尔一笑,认真道:
“臣女祝许提督早日功成、凯旋而归。”
“包裹里是臣女为许提督准备的征衣与各类药粉。益州一带湿热,蛇虫鼠蚁横行,臣女备此薄礼,赠许与提督与陇西王大人,以备不时之需。”
许牧原本就出身于南方,宋青时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他,她这药物主要是替岳停云准备的。岳停云长于京城,不习惯益州湿热的气候,又是个惯会忍痛不顾自身的人,若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又不能及时医治,恐怕会有损贵体。
她不能直接把东西递给岳停云,就由许牧代为转交罢。
许牧点了点头,又客套了几句,拿着那沉甸甸的包裹,转身消失于夜色深处。
黄昏已过,月上城门。
近处城门上的砖墙斑驳,远方营帐里的灯火明灭。
明日十万大军出城,当是何等的气势磅礴,风云变色。
未等宋青时合上城门上的小窗,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夜色之中,军靴踏在坚硬的砖面,脚步声踢踏。
不用细想,宋青时便知道,那是岳停云。
岳停云此时来到城门前,目的在何,宋青时不得而知。
若是突然关窗必定会发出剧烈的响动,未免显得刻意,宋青时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窗口,主动出声道:
“陇西王大人万安。”
“许夫人好兴致。”相隔甚远,宋青时都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讽刺味道:“许夫人夜深露重来京郊军营探望情人,千里相送,当真是情谊深厚。”
宋青时笑了,温和道:
“陇西王何出此言?臣女尚未出阁,王爷如此称呼臣女未免不妥。”
岳停云没出声,凭着敏锐的直觉和模糊不清的视线,宋青时感觉他离自己更近了一步,似乎就倚在城门那侧,与她一墙之隔处。
沉默良久,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身后草丛中的喓喓虫鸣。
“宋姐姐。”岳停云声音沙哑。
“王爷何事?”
“姐姐当真……心甘情愿?”
隔着厚厚的城墙,岳停云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离她很远。
宋青时不由得有些哽咽,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臣女,心甘情愿。”
那边的岳停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怒了,他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拳头恶狠狠地打在坚硬的城墙上,大声朝她吼道:
“好啊,宋青时,你能耐。”
“本王……呵……天家王权你不要,真心一片你也不屑。宋青时,本王很好奇,你同许牧到底见过几面?如何就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了?”
“本王还真是不明白了,是你生性荒/淫背着本王在宫中做尽了不耻之事,还是真对许牧那小子有所企图,怎得就这般着急定了亲事!”
“或者是你压根就瞧不上我,觉得我岳停云就是个奴才生的卑贱种,配不上金枝玉叶的你。呵,宋青时,你心里是不是就真这样认为的?”
“如果你一早就这样觉得,你为何要在雪地里赠我斗篷?为何要陪我朝那一百遍《孝经》?为何要担心我身上受没受伤挨打痛不痛?你何必啊宋青时?”
少年的拳头打在城墙上,一下又一下,他不会痛。
宋青时看不见岳停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岳停云为何如此愤怒。月色朦胧中,她隐约瞧见那边的他用双手捂住脸庞,沙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雪地里跪着的少年,无人在意、万人唾弃、任人宰割,连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最后一束光都要离他而去。
他不甘心,也不允许。
宋青时怔怔地站在小窗的另一侧,看着无边夜色。
岳停云……哭了吗?
她掏出绡金点翠的手绢,想递给他,最终却没能伸出悬在半空的手臂。
当断则断,心无杂念。
她与许牧婚事已定,不该再和岳停云有所纠缠。
“陇西王,您失态了。”
宋青时将未送出去的手帕重新塞回荷包,拉上了那扇窗。
“停云,就此珍重。”
微不可觉的道别,融入啾啾虫鸣,混着风过树叶沙沙响,夹着岳停云声声哽咽……她不确定他是否听清。
宋青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城门。
马车扬尘而去,月色朦胧。
……
陇西王岳停云倚着城门哭了很久。
四周很暗,没有半点光芒。
默地,他站起身来,拂去衣上尘土。
宋青时终究还是高看了他。
他从不是什么皇天贵胄,也非什么正人君子。她敢把婚期定在许牧从益州归来之后,他就有本事让它一拖再拖,拖到宋青时彻底悔婚为止。
是她自己先朝他迈出了一步,她没有后退的机会。
许牧也好,岳停风也罢,就算是他父皇挡在面前,岳停云也不会轻易罢休。
他的东西,谁也不能抢了去。
不管她宋青时愿不愿意,她哭也好,跪下来求他也好,岳停云都不可能放开她。她休想!
长门翠辇辞金阙,陇西王势在必得。
作者: 虐点大概会到此结束,下一章出现转机?!
岳停云是个病娇,这种思想本身是不对的!不值得学习,也不该去伤害别人。
岳停云不会针对许牧,更不会对强迫青时哒,请大家放心!
第十九章
枯燥乏味的日子总是如流水般过得飞快,一转眼,离许牧和岳停云前往益州,已然过了三年。
时光荏苒,十六岁订婚的宋青时,如今竟也快十九了。
那场轰动全京城的订婚,已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百姓也逐渐将其淡忘。
总有更新奇的琐事成为人们的谈资,比如一年前太子妃曲璟言为陛下诞下一名龙孙,比如陇西王岳停云平定益州乱后又率着辽东铁骑征战四方、威名四海,又比如出身低微的武状元许牧功成名就被封了将军……再比如老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位大权在握的皇子们开始盘算起了夺嫡的大戏。
众人们对于内阁首辅家的宋青时,一半同情,一半嘲讽。
有人道她慧眼识珠,早便看出了许牧大有前途,因此才在他去益州之前和他定了婚,也当嫁了个好人家。
也有人笑她独守深闺,许牧跟着陇西王一去三年不回,宋青时等到了十九岁都没正式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