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在意她了,但不意味着见到她能平静,看到她,便会想起那些险些折弯他一身傲骨的过往,所以不耐烦,所以言辞决绝冷酷。
明白了,都明白了。
沈清梧失魂落魄地回到书院,遵循着直觉,去了听雪阁。没想到,在厅堂门外遇见了外祖父。
张阁老看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外孙女,关切地说:“先去歇息,我找陆先生有要事。”
沈清梧语声沙哑:“为了科考舞弊?”
张阁老神色一滞,并没料到她已知情。
沈清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小厮出来传话:“先生请阁老进去说话,请沈先生回住处歇息。”
沈清梧权当没听到,径自举步进门。
张阁老黯然一叹。
陆休意态闲散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沈清梧,扬了扬下巴,“你外祖父来找我,说不了什么好事,你要听?”
沈清梧语声轻而坚决:“要听。”
陆休再次问道:“想好了?”
沈清梧点头。
陆休审视她片刻,说:“随你。”之后起身,向张阁老行礼,请祖孙两个落座。
张阁老语气艰涩:“我为何前来,先生必然猜到了,唯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陆休言简意赅:“爱莫能助。”
张阁老瞥一眼沈清梧,“清梧也在,便将话完全说开。舞弊案非同小可,若事情如你所愿,沈肃将被严惩,我恐怕也难逃一个包庇的罪责,清梧便要从云端跌入尘埃。你——”
陆休只是道:“公私分开来讲为好。”
张阁老望着沈清梧。能指望的,也只有她出面求情。
沈清梧垂眸不语。
张阁老颓然一笑,起身道:“如此,便不打扰先生了。”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陆休起身送他到门外,转回来,沈清梧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眉宇间难掩疲惫,“当初,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担心你不相信,闹得事态激化。我不能用几名学子的前程做赌注。”
“那是家父该做的事。”沈清梧凄然一笑,“对不住。我来,只是要说这一句。”
“我也有错。”陆休语气柔和,“日后遇到难处,阿初会帮你,别担心。”
沈清梧点头。
陆休唇角延逸出怅惘的微笑,“抱歉。”
沈清梧静静地看着他,出门时道:“你没弃若敝屣,我感激不尽。”
陆休没应声,也没送她。
必须要承认,他对她已无心疼痛惜,若说还有情分,只是相识相知过一场。
相应的,行事无法以她为重。甚至于,日后帮衬她,也要通过阿初。不然,沈家旁人定会以为他有心破镜重圆,做足文章,又要变成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就让沈家说他冷血。
翌日,五个人到顺天府投案,他们的身份把秦牧之吓了一跳:几年前同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另外两名是曾监考但后来辞官之人。
他们神智清醒,身上并无伤痕,跪倒在大堂,直接呈上写好的诉状,揭露科考舞弊,证词同时指向沈肃,被问起为何销声匿迹,到今日才来投案,只说天理昭昭,良心发现。
兹事体大,秦牧之当即禀明皇帝,皇帝本就看张阁老有些不顺眼,眼下对方的女婿出了事,当然抓住机会,命三法司彻查。
阵仗虽大,审理的过程却非常顺利:相关人证供述一致,被多人指证的沈肃百口莫辩,当即收监。
张阁老为了女婿,少不得左右斡旋。
梁王听说之后,好半晌做不得声。局势越来越乱,只能让官员明哲保身,不敢为何人何事出声。
他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却不知是何人为他而设。
沈清梧辞掉书院的差事,回到家中,面对亲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沉默以对。她只是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回来陪亲人等候最终的结果。
没几日,舞弊案便结案,以太子、何国公、三法司为首,请皇帝从重处置沈肃,张阁老则主动请罪。
皇帝最终予以沈肃及其子嗣流放三千里的发落,抄没家产,女眷迁出府邸;予以张阁老罚俸三年的处置——首辅不听话,别人也不比他强,那就不如留着,起码熟悉他行事的路数。
沈家抄没家产那日,莫坤应蒋云初的托付,带着几十名手下去了沈府,关照官员、官兵不得为难女眷。
当日下午,沈清梧去了一座庵堂,有意遁入空门。
住持说她六根不净,不能为她剃度。
她在庵堂外长跪不起。
蒋云初闻讯后赶过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
沈清梧神色木然。
“翎山书院与护国寺、云居寺、白云观素有往来,如果劳烦三位住持发话,京城任何一处庵堂、道观都不会收你。”蒋云初道,“先跟我走。等你冷静下来,便是抹脖子,我也不拦着。”
沈清梧连沮丧的力气都没有,慢悠悠站起身来,语气虚弱:“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回书院,或者我给你找个宅子,先住一阵。”他说。
沈清梧费力地权衡着,好一会儿,“不回书院,要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
一个时辰之后,沈清梧被书院仆役送到蒋府别业。
翌日一早,沈夫人携一众妇孺离京,要去投奔张阁老指定的一位故交。这上下,沈家的人在京城何处都太扎眼,对谁都不好,索性让她们离开三二年再回来。
沈清梧强打起精神,去与亲人话别。
蒋云初恰好得空,陪她去了。
经了这一番风雨,沈夫人险些被打垮,神色特别憔悴,言行变得谨慎谦恭起来。见到蒋云初,携几个儿媳、孙儿孙女上前行礼问安。
蒋云初抬了抬手,“路上保重。”亲眼目睹这样的今非昔比,绝不是愉快的事。
沈夫人恭声道谢,转身看向沈清梧,未说话先落了泪,“你作何打算?昨日到底去了何处?若不是蒋侯爷派人传话,我真是要活活急死了。”
沈清梧面露愧色,强扯出一抹笑,“去寺里上香了,忘了时辰。”
沈夫人问道:“你真不跟我们走?”这些也是蒋府的人说的,之前女儿几乎成了哑巴,什么都不说。
沈清梧慢慢地道:“我都这么大了,在您跟前也是拖累。往后我再找个差事,能养活自己,安顿下来之后,给您写信。”
沈夫人虽然不放心,但也别无选择,“有事就去找你外祖父。”
沈清梧违心地点了点头。
送走亲人,她情绪平缓了几分,对蒋云初说:“我要好生盘算一番,要再叨扰几日。”
“住多久都成。”蒋云初道,“想好之后,跟我说一声。”
“好。”
沈清梧刚离开翎山书院,张阁老的孙女张汀兰来书院就读。
芙蓉院信任监院程静影有些不悦,和陆休商量:“让她明年再来吧?”
“不用。”陆休道,“照章程行事。”
程静影道:“武睿也说不妥。”武睿是她的夫君。
陆休睨着她,“以后你们二人院的家?”
程静影一乐,心知没得商量了,说起别的:“我缺人手,把贺、许、何三个调给我吧?”
陆休蹙了蹙眉,“缺不缺人替你喘气儿?”
程静影也不恼,反倒笑得不轻,“我说真的,缺人手。”
陆休琢磨一下,道:“许、何去帮你,颜颜不行,得由我带一阵,不然会被你带的更缺心眼儿。”
“大名鼎鼎的才女,你说她缺心眼儿?”到这会儿,程静影已经非常确定,他气儿不顺。
“你是教过她的人,不还是榆木脑袋?”
程静影笑得连茶盏都端不稳了,“得亏是我这榆木脑袋,换个人,早被你气疯了。”
陆休莞尔。
程静影笑道:“让书窈、莲娇去帮我吧。”
“成。”
这事情定下来之后,陆休把贺颜唤到面前:“陆霄那边的事,心里有数了?”
贺颜点头,“差不多能把书院这几年的账背下来了。”
陆休颔首,“那就别在那儿混日子了。”
贺颜有些失落,“要把我拎到别处?”以为自己能力有限,要半途而废。
“想哪儿去了?”陆休失笑,“是陆霄说,这一阵瞧着你们进步不小,又不能把差事全交给你们。”
“这样啊。”贺颜挠了挠下巴颏儿,“那我去别处不还是一样?也只有在您跟前,我才能事半功倍,但是,”她淘气地笑着,故意道,“算了吧,我可不想整日里被您数落,怪没面子的。”
陆休瞪了她一眼,“我还非带着你不可了。”
贺颜笑得明眸微眯,“好啊。”
“可不准反悔。”
“怎么会。”
事实证明,在陆休跟前当差,不是不轻松,是很累——
每日一早,陆休、武睿便到书院的外书房碰头,前者每个月要以与学子答辩的方式讲六堂课——君子社外舍、内舍、上舍各两堂,后者是君子社监院,每日上午都要讲课,两人没课的时候,要在外书房或住所处理种种事宜。
按照旧例,芙蓉院监院每日也要前来外书房,以便时时与山长、君子社监院商讨诸事。沈清梧任职监院的时候,陆休让她破例,不要每日到外书房,有事着人传话就好。轮到程静影做女院监院,便循旧例行事,每日带着许书窈、何莲娇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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