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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此事机密,只你两人知道,事成我重重有赏,你家中有屯田客的,我帮他们脱籍。”李丰乜过几眼,甚好,两人体格健硕一身蛮力,担得起此职。
  事不宜迟,一番筹谋后暮色初初显露,这两人准备好便从中书令府邸角门静悄悄出来,一跃上马,直朝北邙山方向奔去。
  月色凉薄,整座北邙山在如流霜般的光线中隐隐绰绰,好似一座巨大坟场。
  一阵风来,便呜呜咽咽地拂过千树万枝,更添凄艳。这两人饶是平日里胆子再壮,此刻,面对着莽莽群山,耳畔尽是如泣如诉的风声,也难免害怕起来。
  “干他娘!老子才不怕鬼!”其中一个果断给同伴打气,“走,上去!”


第64章 竞折腰(11)
  初春的夜,将两人的眉眼与声音都笼得混沌不清,借稀薄月色,上到半山腰,其中一个忍不住放眼四望:茫茫天际下,这人世反倒像头搁浅的巨鲸般雌伏于此了。( )
  时辰耽误不得,就他两人,等摸到夏侯妙陵园附近,未见人影,先闻器具碰撞之声。这两人暗自惊讶,藏在森然柏树后头屏息盯半晌,隐约听到低斥声,是让动作快些。
  这一幕太过诡谲,两人万万没想到竟还有比早一步先来掘陵的,到底是何人,无从得知。前胸后背本窝了一团子的热气,立了半晌,也冷却了,凉飕飕地贴在肌肤上,好不难受,两人只能迅速下了山。
  李丰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纸昏黄,两人眉睫挂露地现身,他吃了一惊:“如此之快?”
  两人把所见所闻三两句就描画清楚了,李丰更是惊诧,手中的竹简一放,对着烛火是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了。
  底下两人杵了半晌,李丰转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静观其变。”
  如他所料,公府里和天子几乎同时收到西北送来的军报。桓行简丝毫没耽搁,不等朝会,将罪责一揽上书给皇帝,翌日里坊间便流传开大将军那句“此我过矣,非陈雍州之责”。
  一时朝野心悦诚服。
  皇帝心里细细碎碎晃着些不满,却不好再说什么,一肚子闷气来见太后,开口便说:“大将军真乖觉,很会收买人心,陈泰估计要感激涕零了!”
  太后在修剪鲜花,枝枝蔓蔓,她语气冲淡像个名士:“做做样子,惠而不费,陈泰是个厚道人,三两下被桓行简感动也不足为奇。是啊,这个时候指不定捧着大将军的回信如何惭愧呢,不过随他去吧,边地忧患多,得有人在那顶着。这些人,只要不瞎掺和洛阳的事就好,”眼神越发没了温度,但嘴角笑意还在,“陛下急什么,大将军一败再败都没急。”
  “人都说夏侯太初是君子,君子如玉,玉果真不能跟刀剑碰。”皇帝学会了打机锋,太后付之一笑,皇帝的这些牢骚,她左耳进,右耳出,全当他是半大孩子撒气了。
  不过,太后瞧着皇帝唇边毛茸茸的一圈似乎又密了几分,平日里,也知道多看几眼小宫女了。她心领神会,把李丰等人找来商量立后纳贵人的事宜。
  公府里,日头乍暖昼气催得迎春花黄灿灿开得射眼,连鸟鸣都多了起来。卫会迫不及待换了春服,虽说打过春,可北方的春天总是神出鬼没,来一阵野风就能把人打回寒冬。
  可卫会不管,今朝暖,今朝锦绣。陈泰西北出事,公府上下难能愉悦,唯独他心情每到春来就很美妙。
  风和日清,卫会指挥着人把桓行简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晒,时不常地要提醒:“仔细些,不要弄折了。”
  唔,也有老庄呢,卫会拈起本《庄子》遥想昔日大将军、夏侯至、以及死去的杨宴等人席地谈玄是何等畅快风流模样,双目中,不觉流露神往。
  可惜自己晚生了这么些年,卫会遗憾,转念想,早生的那些,同样算是大将军旧友的人物这个时候坟头草该活泛冒青了吧?
  心境一下变得参差,这个时候,傅嘏从值房往这边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三十多岁光景的男人,青袍素冠,装扮简朴,但一双眼睛浑厚而温和。
  跟明澄淡薄的傅嘏比,显然要好亲近几分,卫会兴致盎然地见这两人现身,嘴很痒:
  “兰石,”他大喇喇喊着傅嘏的字,“你这又是替大将军捕到了何方才俊?”
  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过去,三分勾魂,七分摄魄,卫会的笑里总是藏着一股锋锐。傅嘏给他引见:“士季,不要无礼,这位是河内郡的山巨源。巨源兄,这位是颍川长社卫士季。”
  说完,这两人又各报郡望名字一遍,算认识了。
  “巨源兄的从姑祖是夫人之母,他刚从大将军家中来,想必见过了夫人。”傅嘏头一偏,低声跟卫会说道,目送山涛进了书房。
  卫会眉头拧巴着,便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我记得,山涛之前是做官的,河南从事?高平陵后隐居故里了,这大老远跑洛阳,是想通了?”
  他一介少年人,对朝廷各路人马摸得比谁都清楚,傅嘏不得不承认卫会的过人之处。凡大将军问起某人,无所不知,履历、性情无不一清二楚的。
  若是问起经史典故来,那卫会更是如数家珍了。
  两人在外头说话,山涛人已经被婢子领到了桓行简眼前。此间一尘不染,他正执嘉柔手教她草书,一钩一挑,极尽耐心:
  “钩要圆转,对,转如环,”他噙笑凝视,“铁画银钩,你力道不够。”两人挨得极近,气息相交,嘉柔浑然不觉上下的注意力只在自己手腕上。
  竹篓里全是她的废作,揉成一团团,听到外面有动静,桓行简松开她手,低声道句“你先练着”走了出来。
  眼波微微一动,便似有若无地把山涛打量了个遍:衣裳虽旧,可浆洗得干干净净,中衣的领口露出,有些毛边。
  他微笑,在婢子端来的铜盆里净了净手,一面拿巾子轻轻擦拭,一面示意山涛坐。
  山涛作了一揖,也在桓行简露面时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了个清楚,眉宇虽冷峭,但气度却是越发雍容了。他袖管里放着桓夫人的手帖,此刻拿出,递给他道:
  “山涛见过大将军。”
  桓行简笑而不语,将帖子略略一看,是母亲的手迹,知道山涛是从自己家中来。他在榻上坐了,背靠三足凭几,是个十分家常闲适的闲情模样,眉宇微蹙,淡淡含笑把帖子一放,语气里有调侃:
  “当世的吕望不披裘负薪,看来,终于想入仕了?”
  论起亲戚,桓行简倒该喊他一声“表兄”,山涛沉吟片刻,实话实说:“是,涛来大将军府,是想做官了。”
  桓行简双臂闲闲地往几上一搭,山涛肯来,他自然欢喜,此刻很有兴趣地问:“我曾问李熹,当初,为何太傅征召他不肯来,我征召他却来了。他说,太傅以礼我以法,所以来了。他现在人在公府做我的右长史,巨源是为何故?”
  “不敢瞒大将军,我为初心而来。”山涛十分磊落,“我的初心就是做官,一展抱负。”
  桓行简笑吟吟看着他:“哦,可你中途官没做几年人就跑了,这怎么说?”
  “彼时天下事未定,涛明哲保身,不愿以身犯险。”山涛说的正是太傅与刘融明争暗斗的年景,如此直言不讳,桓行简听得哈哈大笑:
  “好,表兄早年家徒四壁,甚是贫寒,却从不肯与我家中多走动,很有气节。我记得你也好老庄,与人交游,刚才你说初心是为一展抱负,我希望你能多为国家举荐人才,不要遗漏孤远贫贱之人。”
  说着,颇有深意补道,“老庄虽妙,但巨源既入我府中,闲暇把盏即可,用来治理国家恐怕是不妥的。”
  点到为止,他思忖着叩了叩几案,“我记得你做过河内的主簿,这样,我让司隶校尉举荐你,这也是个名头,你先下榻在官舍。”
  语落,命人从公府先拨些钱给山涛以作落脚资费,山涛拒绝了,他从河内来带了干粮换洗衣裳,外加一头驴。此刻,栓在离公府最近的大柳树下,正饿得无精打采。
  这些,嘉柔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等山涛人走了,笑着出来,见桓行简一扬下巴,便坐到榻边替他揉捏肩膀,好奇问:
  “刚才我听大将军喊人表兄?”
  他笑:“河内的山涛,是我母亲的表侄,比我年长我自然要喊一声表兄的。”
  “大将军好像很高兴。”嘉柔看他眉目舒展,不复刚收到陈泰上表的凝重,心里也觉轻松。
  长腿懒懒一交叠,桓行简抬眸望了望门外不远处卫会忙碌的身影,点头道:“天下英才尽入公府,如何不喜?”
  “他还没办实事呢,大将军怎么知道他就是英才?”嘉柔手一停,认真问道,桓行简闻言笑意更深了,“柔儿这话有道理,”眸光扬起,“不过我不瞎也不聋。”
  沉思有时,像是自语又像是跟嘉柔说话:“嗯,山涛还做过上计掾,能把帐算清楚不乱,要心细如发,先看看吧,到时让他去尚书台做度支尚书的郎中也无不可。”
  两人在这说着话,时不时一阵低笑,外头,复闻人语,婢子通报:“右长史李熹要见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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