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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正是这个道理,”嘉柔点点头,“所以我说是哪个这般无赖,做这样的事。”她心里暗想,这般潦草行事焉有不败的道理?只希望那人知难而退。
  头顶天空瓦蓝,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洛阳里坊朱门大户人家个个青墙高筑,曲折回环,将不知面目的人们围在了里头。嘉柔满腹心事从车里下来,刚站定,听身后希律律一阵骏马嘶鸣,扭头见桓行简风尘仆仆地不知从哪儿来。
  他朝服都没退呢,却眉宇惹尘埃,走近了,才发觉衣角上也灰蒙蒙一片。嘉柔忍不住扑地笑了:“大将军,你是去田里劳作了吗?”
  说着下意识往他双履上一瞧,哦,沾着枯干的白草,指不定真去了田里。嘉柔抬眸,对上他寒湛湛的一双眼,笑意便不由自主凝固了。
  “就你促狭。”桓行简拿马鞭点她脑门一下,随后,丢给身后跟着的石苞,一面松动筋骨,一面往里走,“你倒有不少话跟毌纯说,去这么久?”
  嘉柔心里咯噔下,卷轴扔在车里,想了想,回头对已经离了好远的宝婴说:“你把那东西拿来。”
  桓行简不甚在意,斜瞥她一眼,“是不是顺道去铜驼街了?”嘉柔见他眼中似含了缕笑意,娇嗔扬眉,“大将军的薪俸都不够我上街买个花粉的吗?”
  他朗声大笑,看嘉柔这副情状灵鲜极了,心情不由大好:“对,女孩子家就要这样该笑则笑,该嗔则嗔,不过只准在我跟前这个样子。”
  两人进来,本在公府里来往的属官们忙都垂目见礼,桓行简看人避嫌,抓起她细白的手:“你刚才这么打量我,不该做点什么?”
  嘉柔一怔,征询地看着桓行简:“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话说着,后头宝婴见他俩人这样,犹豫是不是赶紧走开,被嘉柔余光瞄到,喊住了:“宝婴姊姊把东西给我吧!”
  她手抽回来,有点神秘地迎上桓行简那双正在探究的眼:“我今日遇到件奇事,想说给大将军听。”
  看她古里古怪,桓行简好笑,携手到他设在公府的书房里。嘉柔一边为他更衣,一面倒大大方方把今日跟毌纯去拜访夏侯至的事情说了个遍。
  桓行简听完,眼波滞了滞,玩味地一笑:“太初病了?”
  “是,他家中下人是这么说的,”嘉柔忽咬了咬嘴唇,把一路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我担忧兄长,半道又折回去顺便想拿我请他作的百骏图。我一见他,发现他并不像是病了。”
  “你说的奇事就是这个?”桓行简讥诮地笑,“他今日早朝还好好的,若真病这么快,倒也算一桩奇事。”
  嘉柔把他腰带灵巧装饰好,按了按,起身将脏了的官服送到门口,有婢女拿去清洗了。
  “不是这个,是我从集贤里过车夫停下揉眼,不知何人朝他扔了这个。”嘉柔把卷轴给他,一张脸不知何故微微发红,“我好奇,打开看了,上头什么都没有。”
  桓行简微讶,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投递的人说了什么?”
  “原话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嘉柔那颗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车夫以为是给大将军的,我想过了,马车从集贤里过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的何人,且这诏书上一个字都没写,这事真蹊跷。”
  桓行简听得很专注,手指动了动:“这不是写诏书的材质。”他微微笑着说完,将卷轴一掷,跌到案头,“不管他,不知什么人无聊了玩笑。”
  没想到他竟好似是个满不在乎的反应,嘉柔这下反倒为难,本正斟茶的手只管哗哗注着热水,淌了一案,浑然无觉的。桓行简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手一伸,止住她动作:“毛躁。”
  嘉柔大梦初醒般忙拿出帕子去擦,一点点蘸吸案上的水渍,脸红道:“我给大将军重新沏一壶来。”
  “不必,”他笑着把人一抱,嘉柔便轻盈如羽般落在了他怀中,“我又不是要你当粗使丫头,”将她纤纤玉指捏了捏,“你这手,写写字绣绣花也就够了,答应我的事呢?”
  这回嘉柔领悟得快,知道外头有下人候着呢,挣扎起开,面上有几分愧色:“还差几针,我这就回去给大将军补齐。”
  “不急,你也不要那么赶回头别熬坏了眼睛。”桓行简温声道,一提眼睛,嘉柔不自觉朝他左眼上查探,“大将军这几日眼可痛了?”
  桓行简手指从睫上轻轻一过,笑笑:“无妨。”手掌落在她腰间,往外一推,“要做趁白日吧,晚上好早点歇息。”
  他柔声细语的,听得嘉柔心里发紧,又觉自己十分对不住他。走到门口,忽又把脸一转,桓行简已经拿起朱笔捡要紧的文书批阅了。
  “大将军!”嘉柔轻声喊他,桓行简抬头,她脸上便露出清浅的一抹笑意,“以后,大将军四季的鞋袜我都会给做,大将军莫要嫌弃我女红差就好。”
  说完,不禁拿帕子抚了抚脸,见桓行简会意一笑,她心防乍开,不由得报之一笑,忙回自己的寝居了。
  算着嘉柔走远,桓行简脸上笑意渐渐褪尽,低眉垂目,端详着案头卷轴,这样的绸布自己家中也有,内府赏赐。这东西不难查,因规格不低,陛下曾赏赐过哪些有功之家都是造册可寻的。
  外头,宝婴求见,得了应许诚惶诚恐进来,桓行简直接将卷轴往她脚下一扔:“要说这个?”
  宝婴立刻一脸不安,当桓行简已经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吓得声音直飘:
  “郎君都知道了?”
  桓行简见她好歹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人,遇事这么没出息,略有不悦:“我知道什么了?”
  宝婴心知桓行简最看不惯人慌的,极力克制,先弯腰把卷轴捡起,硬着头皮稳住声音把今天的事从嘉柔到官舍说起,直到回公府碰到他完整说了个遍。
  事无巨细,宝婴连许允府里梅花是什么颜色都留意到了。
  说完,眼皮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坐上桓行简是个什么表情,只听见他在拿什么东西敲笔洗,清脆破冰。
  响了几声后,上头那道声音轻飘飘传了下来:“当时,她没给你看卷轴?”
  “没有,是从夏侯太常府里出来给奴看的。”宝婴头皮跟着一紧,她心中别有担忧,“昔年,魏武曾给令君一空食盒,奴看这诏书上也是空空如也……”期期艾艾没说完,不再说了。
  桓行简冷哼一声,交待几句,宝婴一一记下了,等他语毕,迟疑道:“郎君要真想知道些什么,奴有一计。”
  桓行简饶有兴味得挑了挑眉,沉声道:“说。”


第63章 竞折腰(10)
  火炉上,水咕嘟嘟沸腾了,宝婴蹑手蹑脚进来给嘉柔冲过茶,不声不响拿了个杌子坐在旁边,一心一意看她做鞋。
  不多时,嘉柔把手朝颈子里一搭,捏了捏,直起腰,还未曾开口,宝婴冲她眯眼笑道:“奴去请郎君过来。”她是圆脸,一笑毫无心机的喜相,嘉柔便也含笑应允。
  桓行简已经在外面拨拉半天棋子了,一个人走棋,那两道长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等听见里头隐约人语,踱步进来,嘉柔本瓷白的脸因在暖阁里忙碌久而泛出桃花般的色泽,桓行简目光落在她腮上,暧昧吟哦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嘉柔嗔他一眼,桓行简倒不客气朝榻头撩袍坐下,脚一伸,笑道:“过来侍奉你的夫君。”
  此情此景,嘉柔忽愣了愣,乌黑的睫毛一垂将泛上来的情绪散去。看他神情,也知朝会过后暂且风平浪静了。她蹲下一面为桓行简穿鞋,一面轻声道:
  “上回,阿嬛来,说大将军有意要把阿媛许给太后的从弟,是这样吗?”
  桓行简一笑,双履上脚他站起身,走了那么几步:“很合脚。”说着俯身翻了翻嘉柔的篾箩,都是女孩家用的零碎东西,“阿媛随了清商,女红上没什么兴致,也没什么天分,好在,读书写字还是可以的。”
  听他主动提姊姊,嘉柔顺势跟道:“阿媛是姊姊唯一骨血,她若在,肯定希望阿媛能选一个她自己钟意的郎君。更何况,阿媛还小,理应该在家中多住几年,大将军不希望阿媛多陪陪你吗?”
  桓行简神情淡淡,那双洞察人心的眼一转,对上嘉柔:“我又没说现在让她立刻嫁人,跟太后,只是定亲。阿媛固然好,也曾让我有几多安慰,但女儿长大了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至于你说的钟意与否,依我看,看各人的造化。”
  “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嘉柔有点凄惶地看着他,难道,决定阿媛一生的不是他吗?
  随手把嘉柔喝剩的半展残茶饮了,杯盏上,有幽幽芬芳,桓行简转动着精巧的茶器,道:“意思就是婚姻大事,对于男女来说都是一场豪赌,当初我去公休家中为我三弟求娶阿嬛,两人熟悉彼此吗?志趣相投吗?除了家世匹配,一切皆是未知。阿嬛姓诸葛,注定她不会嫁乡村野夫;三弟姓桓,注定他不会娶小家碧玉。他们都各自承担着家族和姓氏赋予的责任,如今,两人琴瑟和谐是幸事。至疏也好,至亲也好,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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