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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辽东确有一面之缘,姜修记得桓行简,声音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可这双眼,是过目难忘的。他回得也很客气:“别来无恙,我今日既在郎君手中,凭君处置。”
  嘉柔倏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一顿,声音颤抖而苍白:“父亲!”
  桓行简浅淡一笑,负起手神色从容非常,先是绕着令狐愚的棺木大略扫视两圈,再回头,目光停在姜修颧骨微红的脸上,很有耐心:
  “先生是性情中人,想必,跟令狐愚有些渊源。来哭旧友,人之常情,不过先生处江湖之远,恐怕不知庙堂事,王凌勾结令狐愚要废了天子,另立楚王为帝,先生曾是文帝布衣之交,楚王是文帝兄弟,这样的倒行逆施颠覆社稷之举,先生怎么看?”
  姜修缓缓摇首:“庙堂之高,我一介凡夫俗子既不知也就不便置喙。但府君待我有情,我自当还之,余者,同我毫无干系。”
  不识好歹!石苞在身旁听得清清楚楚,郎君这是有心给他个台阶下,他倒蹬鼻子上脸了,心中忿忿,不觉按向了佩剑。
  这一动作,落入嘉柔眼中看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想到辽东的事,眼中忽闪过一抹恨意,双臂一张,挡在姜修前面:
  “卫将军!你若杀我父亲,就先杀了我!”
  桓行简像是嫌麻烦似的皱下眉,随即展开,转头吩咐石苞:“给先生松绑。”
  “郎君!”石苞直咬后槽牙,压低了声音,“这个姜修分明就是来挑衅滋事的,郎君这样,如何立威?”
  “少啰嗦。”桓行简眼神一压,晦暗得很,石苞无法只得憋着一股气上前亲自给姜修解开了绳子。
  不料,姜修并不领情,连个“谢”字也无:“卫将军,可否能让某带走府君的尸骨?某实在不忍心见他……”
  “先生,”桓行简冷硬地打断了他,嘴角那抹笑意尚在,“我敬先生孤勇前来,非常人之举,令狐愚得先生此心也算九泉有慰。不过,先生若一意孤行,恕我难能从命。我追随太傅讨贼而来,所下诏令,无不出自上意,发冢剖棺,正是因本案无律可依,引的《春秋》决狱。照齐崔杼故事,王凌、令狐愚罪宜如旧典,先生一定明白。我纵然对先生心存钦佩,但绝不能因私废公忤逆君心,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
  秋阳高照,正值晌午,秋老虎扑在人身上一片火辣辣的气息。嘉柔鼻尖不知是热还是紧张,沁了层薄汗,眸子因光亮微微眯着,浓密的睫毛上下相接,里头的情绪也掩住了许多。
  “父亲,各退一步吧。”她不安地劝道,唯恐眼前一线生机转瞬即逝,姜修沉默有时,脱掉了外裳,走到棺木前不避臭味难挡半腐的尸骨,遮盖上去。
  嘉柔一颗心被拧得死紧,半分气透不上来,脸色发白,再去看桓行简,他正把视线从父亲身上调到自己这来,目光纠缠,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旁石苞早看的好不耐烦,桓行简依然如故,对姜修道:“先生既来了,请入城一叙。”
  千里河山,旧日城阙,都还在如昔的日影照耀之下,姜修抬头看了看女墙上招摇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果断拒绝了:
  “多谢,不过我与旧主相识一场,如今故人不在,就不入城叨扰了。”
  桓行简被拂了面,涵养极佳,带笑颔首而已:“好,不强人所难,只是令爱在此,先生为骨柔亲情也当一聚。”
  嘉柔把两只期盼的眼朝姜修身上一定,姜修犹豫了下,城门下头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勉强跟桓行简入了城。
  物是人非,姜修一路看景一路沉默,先被带到后院了。
  父女俩刚离开,石苞叹气,对桓行简此行不解:“郎君,即便是为了姜姑娘也不该这么纵着姜修,这些名士,放荡不羁最难管束。今日他已经坏了规矩,日后岂不是更张狂?”
  桓行简人在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掉沾染恶臭的衣裳,身影投在屏风,奇松张爪,石苞听他低声哼笑:
  “他是名士,虽不在朝廷为官,可声名在外,最易被人结交利用。令狐愚王凌待他,未必就是出于气味相投赤诚真心,他今日来,不过是随性而为,我怎好和他计较?再者,太傅是来讨伐王凌,除却王凌一案的牵连,不宜节外生枝。”
  说到王凌案,石苞那双眼转得极快,灵光乍现,提道:“姜修刚说王凌是他故人,他人此刻也在寿春,这……属下以为当给他个教训,一收一放,这样的人与其被他人用了去,郎君何不先收服了他?”
  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当下,太傅人缠绵病榻,桓行简并不愿意多生事端,他略作考量,否决了石苞的提议:
  “罢了,走,先去看看虞松庭审的如何了。”
  寿春城的牢狱里,已经黑压压羁押了一大批人,全是此案牵连者。长长的通道里,尘埃漂浮,光线晦暗,两边此起彼伏不住的哀嚎叫屈声。桓行简置若罔闻,在众人的目视下径自走到关押着令狐愚别驾单斌的地方,糠皮中,坐着个凌乱的人影,见了桓行简,不为所动只是无所事事地在那继续逗着地上的蚂蚁。
  “起来,卫将军奉太傅口谕而来,有话问你。”守卫喝他。
  单斌受了刑,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听了这话慢条斯理拖着手铐脚铐把手中茅草一丢,端端正正坐直了,很是倨傲。
  “令狐愚谋反了吗?”
  “没有。”
  无论问多少遍,单斌都这两个字。桓行简察觉到他声音微微颤抖,想必是饮食供给不上,又受酷刑,牵累得声音都拿不稳。
  他莞尔,目中浮现出一丝赞赏:“铮铮铁骨,青松气节,你的府君有你这样的幕僚也是幸事。可惜,你跟错了人,替他也遮瞒不住。”
  单斌激动起来,霍然起身,知道叛主的人就关押在隔壁,抓紧栅栏,眼目欲裂:“张康!你这老奴背叛辜负了使君,又害我等身死族灭,我就看你日后将来到了地下有何脸面见使君!”
  邻近张康听得心里一惊,也只能硬着头皮由他破口大骂,转念自我安慰道:我既有功,指不定要封侯的,不跟你死人计较。
  痛快骂毕,单斌气喘不休,谁都不再理会颓然一跌,望着糠皮底下怡然自得东溜西走的蚂蚁唏嘘道:“蝼蚁虽小,仍得自由,使君,我单斌只能做到这一步啦,也不枉为人一场!”
  桓行简看他背影片刻,走了出来,点虞松道:“张康背信弃义,这种人,留着也无益。至于单斌,我敬他是条汉子,到时问斩许他族人来收尸。”
  虞松应声,把早留意到了一事回禀了他:
  “王凌的妻妹,正是雍凉都督郭淮之妻,郭淮恐怕在中间难做啊。整件事,依属下所见,郭淮虽与王凌有姻亲之系,但他既是太傅旧部在此事中应当是慎之又慎,未有参与,可若他的妻子受此牵连我怕反倒刺激了他,是不是该网开一面呢?”
  手指在递来的名单上轻轻这么一划拉,桓行简折叠起来,还给虞松:“这件事,我也想到了。只是,事情不能这么做,诏命先送到雍凉去,郭淮五个儿女,势必求情,网开一面也得等他上书过了由太傅点头。”
  虞松轻轻吁口气:“下官明白,郎君想得周到。”
  两人一路谈议案情,一边商讨着回京事宜,说到太傅病情,无不忧心。刚走到廊下,石苞急匆匆迎了上来:
  “郎君,姜修带着姜令婉跑了!”


第51章 雁飞客(9)
  “父亲,为什么选这儿?”嘉柔人在驴上,姜修牵着,父女俩在淝水岸边停下。(百度搜索"down"每天看最新章节.)
  蓼花遍地,淝水自将军岭而出,绵延二百余里,放眼四方,横亘出一幅色彩浓重烟水俱渺的壁画来。姜修把嘉柔抱下,两人并肩而立,他解释说:“使君是太原人,古人说,狐死必首丘,他是没办法落叶归根了。这里地势开阔,依山傍水,正适宜墓葬。既然是曝尸三日,等时间一到,我打算把使君葬在这里,面朝西北,种上松柏,日后若有人还想来拜祭使君,也有个去处。”
  嘉柔听得眼眶子发酸,人不动,只把脸贴向了小毛驴,无知无觉地蹭它两下,一双眼,却看着静水深流的河面:
  “父亲,你看,这条河不知道流过了多少代人,无声无息的,不争不抢,反倒命数长存。不知道使君后不后悔当初离开故土,又知不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葬身他乡,连尸骨都是别人冒着风险让他入土为安的。”
  这语气,凝在眼睫里成一种安静的愁思,不是小姑娘该有的。姜修爱怜地抚了抚她肩头:“柔儿,你长大了,想的事情也比以往要深要远,人活一世,不知会遇到多少险恶的风浪。你说的不错,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这广袤天地间何其渺小,可人既然生而为人,就少不了有喜怒哀乐,有抱负,有远志,这样才不枉一生。至于使君和太尉,我想,他们应当不悔也曾建功立业,安定一方百姓,只是没料到是这种结局罢了。”
  一轮血色夕阳,吻上水面,尽情泼洒开万丈缤纷光芒,连水边雪白的水鸟,也成芙蓉。嘉柔凝神看着喃喃自语:“父亲,你瞧余辉何其绚丽……”只是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再说不了人间的话,看不了人间的晚晴,嘉柔忽悲从中来,打起精神道,“我跟父亲一道来送使君一程,夏侯府里,我跟闰情姊姊种过一株柳。这回,我想跟父亲一起为使君种两株松柏,日后就算不复相见,也有松柏陪伴使君他好不至于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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