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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兰闍!兰闍!”
  一群胡商便都大声笑起来,那驼铃声,又慢慢随笑声一道远了。春山茂,春日明,天上有鹞子盘旋,苍穹澄明,嘉柔看它们在长草里落了影儿,缓缓滑过,不禁低声吟哦起来: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几度黎明破晓,暮色藏鸦,待途径驿站,她们一行人不断补充水粮,再去看风景:
  春意渐显,上有泆泆白云,下有渊渊绿水,任春风长在百花。这一程大道平坦走得并不算辛苦,而长安在望,道旁乍现人家。
  田间有农人身形,正忙春耕,嘉柔听那小老汉操一口晋语唱得水灵,十分得趣:
  “二月二龙抬头,收拾褡裢线兜兜,牛马会上走一走,一年农事不用愁。”
  唱完一曲,手中牛鞭虚晃晃兜一记响,继续快活高歌道:“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桑叶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
  嘉柔记性好,只消一遍,已能跟着活泼泼唱出来,一颦一笑,人灵气极了。
  崔娘也凝神听着,笑说:“眼下不觉,等到了洛阳可要换中原官话,柔儿,官话还都记得吗?”
  嘉柔笑眼弯弯:“记得,我在夏侯姊姊家里过了三年呢,”说着噗嗤一笑,拿帕子掩住了嘴,“不光记得官话,还有人喜欢学驴叫呢,我也会。”
  唬得崔娘细眉一竖,佯沉了脸:“这叫什么话?柔儿,你忘记夫人的教诲了?这一趟去洛阳,你也算是刺史家教养出来的女郎,怎么可以学那乡野之人行事没头没脑这般粗鄙?你看谁家女郎学畜生叫了?这成何体统?”
  真是啰嗦呀,嘉柔帕子一放咬着唇儿地笑,随后认真摇首:“不是乡野之人,那人名字我不记得了,可,他字写的好,还会作文章怎么会是乡野之人?这个叫,”她偏着脑袋,灵光乍现地想起前阵所读文章,嘴角便翘起,“礼岂为我辈设哉?”
  听得崔娘头疼,无奈把娇小少女一搂,心道:柔儿真是小姑娘呀,到这一季的夏,才满十四岁,这么小,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学,要教导……想着想着,两人一道朝外头探看去了。
  过汉宫故址,那些个突兀峻峙的高台矗立到视线里来,令人神志不觉森悚,嘉柔仔细回想,依稀判断出正是未央宫、神明台和井干楼。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不再,岁月仓皇滑逝。嘉柔两手托腮怔怔瞧着,春风拂面,犹如万千温柔手,可不知为何,心里怏怏的,想的却是这条道上不晓得走过了多少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家,要去定亲哩!
  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这条道有多少年了?她想不出,只静静听着轧轧的车辘声。
  而眼下,是正始三年的春,先帝壮年而逝,七岁幼主荣登大宝。这一年,辽东公孙输自封燕王,设立百官,彻底惹恼洛阳中枢君臣。原假节都督雍凉诸军事的镇西将军桓睦,于先帝病危前调回中枢,今岁正月,上诏桓睦帅众讨辽东。
  因此,当嘉柔等人欲在长安落脚时,坐镇长安都督西北军事的大都督是在新帝践位时走马上任的赵俨。
  只他年事已高,年迈多病,这个年岁都督雍凉诸地多有力不从心。
  无论桓睦、赵俨,皆是姨丈的顶头上司,亦是老相识。一入城,长街笔直,视野陡然开阔起来,长安城里真是热闹呀!嘉柔到底少年心性,此刻,思亲愁绪暂抛,撩起帘子循声找那街上乐声的源头。
  把从凉州带来遮风沙的幕篱一遮,走下车,遥遥望去:那击乐之人甚是放任,箕踞散发,一身青布袍子看上去雾蒙蒙成片,陈旧至此。可手里那琉璃器却被一柄小银勺敲打得如碎玉撞冰,悦耳异常。
  她这个年纪,对万事好奇,整座长安城前依子午谷,后枕龙首原。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布,棋布栉比,八水环绕,驼铃悠悠载来了无数珍奇异宝,货通天下。眼下,竟有汉兴风采。
  “你是胡人乐师吗?你从哪里来?”嘉柔步入人群,来到前头,在那人一曲奏毕后偏着脑袋询问。
  这人歌毕起身,含笑而视,嘉柔倒害羞了,不复刚才勇气,身后紧跟而来的崔娘照例唠叨起来:“柔儿,你到底是姑娘家不兴这样抛头露面的!快回来!”
  嘉柔佯装听不到,虽腼腆,却期盼着眼前人跟自己说点什么,一双眼清澈望向对方:他手中器物真有趣……
  “我看女郎方才听得入神,想必通晓音律,即便不通,也定是爱乐之人,这乐器送你。”乐师慷慨而笑,真的把器物送她,“我不是胡人,我只是楼兰来。”
  嘉柔心中虽喜爱,却郑重说:“多谢,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能听一听就已经很好了。”
  那乐师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她文弱少女,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是谁家女郎,生的这样美,你哪里用的着做什么君子,不如找个君子当如意郎君?”身旁忽响起一声呵笑,嘉柔吃惊,回首定神,才见眼前是极年轻的男子,抱臂而立,面容生的白俊,两道长眉直扫乌黑的发鬓,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晚上八点半左右,没存稿没大纲没头绪,三无产品随意上线。一言以蔽之,这是世子三百年前的故事。东柏堂的三百年前,洛阳旧事。


第2章 一捧露(2)
  “你这郎君,太过无礼了!”崔娘见这人当街竟品评起嘉柔容貌来,后头那句,又分明半是打趣半是戏弄,脸登时挂了层霜,将嘉柔拉过,护在身后,上上下下把这人通身打量遍,目光落在那玉带上,冷笑不止,“亏是大家出身!”
  这人笑容更甚,丝毫不以为意,衣袖一抖,朝嘉柔微微作揖:“唐突唐突,在下洛阳桓行懋。”
  崔娘寒着脸,只差啐他脸上:“谁要你自报家门了?谁稀罕知道你姓什名什,”说罢扭身把嘉柔的幕篱一放,“柔儿,我们上车,这长安街不想还有洛阳来的登徒子。我看还是路不够远,他也确实够闲!”
  桓行懋却是个爱言笑,鲜衣怒马的年轻郎君,此刻,不觉难堪,反倒衣带缓缓将嘉柔一拦:
  “女郎可曾许配人家?你可知道你生的有多美?”
  嘉柔的脸在幕篱下悄悄红了,被男子说样貌,又是害羞又是生气心里复杂极了,觉得这人真是浮浪,暗骂烂你的嘴……正胡思乱想着,听崔娘当真骂他句什么,桓行懋则朗声拊掌笑说:
  “礼岂为我设焉?”
  咦?这话……嘉柔愕然,目光流转间明白了什么:这人一口河洛官腔,真的是从洛阳而来!
  她隔着幕篱,影影绰绰望向他,桓行懋见她形容尚幼,可方才在那乐师面前云水般掀开幕篱,眉如翠羽,唇胜棠红,一双眸子在看人时眼波灿灿仿佛掬了一汪清透月色,身段纤秀袅娜说不出的娇媚,当真佳人,不晓得上天在造化她时用了多少笔力。
  于是,先前那句话在嘴边笑着重复开:
  “女郎可曾许配人家?”
  这样放肆!崔娘铁青着脸,知道凭自己是镇不住这登徒子了,手臂扬起,打个手势,明月奴闻风而动立刻持剑而来。这阵势,桓行懋看的要笑了,再观崔娘神色,着实动怒:
  “你怕是不知道,这位乃凉州刺史家的女郎,岂是你能轻薄的?明月奴,教训他!”
  桓行懋乍闻“凉州刺史”,扬眉一动:“且慢,她是凉州刺史张既家的女公子?”
  这下还了得,连刺史的名讳都出来了!
  “原是旧相识,”桓行懋不理崔娘,只看嘉柔,“你别怕,你父亲曾是家父旧部,想必雍州刺史郭淮你们也认得。”
  这弯弯绕绕提说,崔娘斜他一眼,示意明月奴靠边。听得满腹狐疑,跟嘉柔对视一眼,嘉柔慢慢抬眼看他:
  “郎君的父亲是桓大都督?”
  “即便郎君的父亲是大都督,可这样称呼使君名讳,也太无礼了!”崔娘插进来一句,这半日,好似只顾礼不礼的了。
  桓行懋当即笑着赔礼,知她身份,面上神情正经起几分:“我来长安为公干,两日便还京,不知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那就不烦郎君操心了。”崔娘抢白他,心下并不因他是桓大都督之子而高看,相反,警惕如母鸡护崽。
  洛阳城里,这样的贵胄子弟不知多少,崔娘虽不曾相见,却无碍展开渺远之思。至于,眼前人么,相貌算清俊,但品性怎么看怎么不能称之为贵重,瞧他那嘻嘻笑笑的模样,真让人想缝了那张嘴叫他再笑不出来……崔娘不忘白眼与他。
  桓行懋心如明镜,撑得住奚落,依旧只与嘉柔笑谈:“我讲一趣事,洛阳有一少年人阮嗣宗,遇礼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人,你猜,他遇何人才会青眼有加?”
  “去去去!”崔娘如赶聒噪抖毛孔雀,烦不胜烦,好哄歹哄将嘉柔弄上了车。她们有正经路要赶,不往洛阳,依旧北上奔赴幽州代郡去见嘉柔的父亲姜修。
  大道阔阔,车马远去。
  桓行懋转过身子噙笑而立,凝神目送,张嘴戏言:“倘使我没娶亲,定要纳这位娇女郎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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