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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旁侧的王肃已是半百之人,闻言并未发火,面无表情的。桓行简望着底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目光,在他身上极快地掠过一道锋利光芒,四下屏息凝神的,他不过微笑:
  “做学问,当然可以各有观点,只要自己的论证站得稳。不过,你少年人无论认同哪一位师傅,都应尊师,无论是郑师傅还是王师傅,无不学富五车,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你怀疑王师傅,出言不逊,证据呢?便是有证据,你的证据又如何区分真伪?你一个小少年,给经学大师的脏水泼得如此便宜,毌宗,这就是你在太学所得?学会了信口开河,人云亦云,是非不辨?”
  声调不高,责备的意思似乎也不浓,但那些聚拢在身上的目光似乎已经变了味道,毌宗脸一热亦知道自己失言了,只图口舌之快,不过认错也爽利,离开座位,走到王肃面前,行了跪拜稽首大礼:
  “学生知错,冒犯了老师,请老师责罚。”
  王肃面色缓和几分:“起来吧,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将军的教诲你明白了就好。”
  小小的插曲,虽不愉快,但很快过去。桓行简看到坐下学生们之间的过道里,掉了卷书,正是方才因他乍然而立慌乱中遗落的,他走下去,将书捡起,看字迹流丽,扬起一晃:
  “谁的《汉书》?”
  那姓刘的瘦弱少年站了起来,头一低,双手伸了出去:“是学生的。”
  “字是下过功夫的,既然如此,书籍更当爱惜。”桓行简还给了他,旁边,那几个闹他的立刻紧张起来,唯恐他说出本原,不想刘姓少年并未辩解:
  “是学生的过错,一定改,谢大将军教导。”
  “你叫什么名字?”桓行简看他实在瘦弱地可怜,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肩头,那双手伸出来,鹤爪一般,手腕细的比嘉柔都不如。
  “我叫刘一。”少年抬起了头。
  桓行简眉头一动:“哦?你这个名字有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故,学生叫刘一。”刘一认真地回话。
  桓行简不由朗朗而笑,拍拍他肩头:“你坐下,看来,又是一个喜好老庄的少年人。”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们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断章,很破碎,仿佛不够真切了。
  没想到,刘一却不愿意坐,而是弯腰作揖道:“大将军,老庄有老庄的妙处,学生虽喜欢却并未沉湎。在学生心里,虽玄学兴盛,但经学不当就此衰落,圣人之言,先贤的智慧,理当不朽。”
  桓行简本都已往回走,蓦然回首:“你好像很有想法,不妨说来我听听。”
  有春风融融流入,四周帷幕随风轻摆,少年人便像这新生的春一般,即便出身卑微,但在面对洛阳城最有权势的人物,也敢将所想倾尽:
  “大将军,您来时,看到太学院的那丛草地了吗?这世上,所有人和事,朝代的兴衰起伏,其实都如那春草,荣一度,枯一度。唯圣人之道不可废,当万古长青,治乱之轨仪,圣人之大教也,圣人之大教,致治之本也。”
  桓行简终是听得莞尔,颇有兴致问道:“依你看,如何行圣人之大教?”
  刘一深吸口气,毫不含糊道:“学生听闻,朝廷二千石及以上子孙,起家官多清要。太学院是为国家储备人才的地方,但如今,请大将军一观,和您一样出身的子弟此间有多少?高门子弟,自有渊源深厚的家学,无须入太学,大将军应将高门少年子弟纳入太学,和我们一道求学,配备好的老师,日后,仕途上的黜陟荣辱当一视同仁,有严明的制度可遵循,这样,朝廷方可得源源不断的人才来造福社稷。”
  如果说毌宗是犯上的一种大胆,那么,刘一的大胆未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犯上,大家呆呆看他: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太学生,也敢跟大将军论门第。
  刘一却好像吃定了雄心豹子胆,望着桓行简,大将军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少年人忽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来:
  “太傅诛杀杨宴等人,亦绝浮华,如今,王业未成,三分天下,士子们更该崇学务本,请大将军考虑一下学生所言。”
  桓行简笑了:“刘一,你何来信心跟我说这些?你一个未入仕途的少年郎,头头是道的,就不怕言多必失,万一哪一句不合我意,得罪我?”
  刘一语塞,随即垂下眼帘:“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
  桓行简大笑起来,上下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了不得,如今的少年人是我们年轻时比不上的,”说着,目光变得幽深,话锋一转,“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刘一复抬起那张少年略带病容的脸:“大将军是能听进谏言的人,仅此,学生敢赌一回。若今日有史官在此,学生同大将军的对话也值得记载。”
  少年倔强清傲的神情,没被出身折损,桓行简静静凝视着他,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来,他叫萧弼,没比你大几岁,在老庄上很有造诣,也很有锐气,就像你这样。”
  “学生说了,老庄固然精妙,能得一时之势。但治国说到底得是圣人之道,当然,也少不了刑名法术。”刘一说完,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汉书》,脸忽憋得通红,“大将军说的那个人,我听说过,假以时日,我未必不如他。”
  “好,好!”桓行简心情大悦,少年人就是少年人,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愿意包容这样的莽撞,“你再好好读两年的书,届时,到我公府里来。”
  他笑着折回,忽又转头:“你是遵王师傅的《尚书》,还是郑师傅《尚书》?”
  “王师傅。”刘一不假思索地答道,一点不含糊。
  两人这一问一答的,众人都看在眼里,有羡慕的,有不服气的,毌宗则不屑地将刘一归到爱慕权势的那类人中去了。
  待桓行简和太学生们又交谈一番,就此离去,众人起身相送,回来路上,忍不住就今日之事议论起来。一时间,把刘一围起来,有调侃的,有恭贺的,也有阴阳怪气说几句酸话的。
  一人忽道:“你们说,大将军他本人也未曾在太学求学,他今日为何突然造访?”
  毌宗哼笑看了眼刘一,悠悠答道:“我们是读书人呐,大将军什么人,自然未雨绸缪,目光长远。”
  听他一副卖关子的语气,人挤上来,七嘴八舌的:“来来来,毌兄你话里有话呀?”
  “什么话里有话?有吗?”毌宗一脸无辜,打了个哈哈,从人群中错开身,等大家冷了,方往刘一的坐位上一站,似讥说道:
  “枉我平时高看刘兄,原来,日后也不过是要当喉舌的人,你藏的够深啊!”说到这,话里有难掩的怨气和痛恶。
  刘一岿然不动,继续翻他的《汉书》:“既然道不同,郎君何必要再跟我说话呢?”他摸着所抄典籍的破损的毛边,长睫垂下,遮挡住眸子里那些复杂风景,“我没有一个边疆大吏的爹,我只知道,我要将平生所学献给肯赏识我的人。”
  两个平日私交甚笃的少年人,在这一刻,似乎注定要分道扬镳。
  毌纯不甘心地砸了下他的案几,低声质问:“你明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还要投靠他,刘一,亏你有脸提圣贤书,你有什么资格?!”
  “他是什么人?”刘一骤然抬眸,那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极大的能量,眼神叛逆,“大将军是不会瞧不起我出身的人,也是肯听我说话的人,我不是因为他的权势才去投靠他。我纯粹喜欢大将军这种人,不行吗?你说圣贤书?对,我告诉你,我会让圣贤书为大将军所用,我会追随王师傅,我会让我的学问成为大将军掌权时代的官学,为他服务,你说我是喉舌,不错,我当定了!”
  “你真**!”毌纯咬牙切齿,眼睛忽然红了,像小孩子那样赌气,“那我嘲笑过你出身了吗?你把我资助你的钱财都还给我!”
  家贫是刘一的痛处,他的里衣旧的不像样子,到处是补丁,连手里的《汉书》,都是他手抄毌纯带来的。刘一薄唇紧抿,脸色苍白,定定看着他,“我会还你。”
  “还有我姊姊做的袜子!”毌纯想到桓行简来前嘉柔送的两双袜子,他慷慨给挚友一双,今日一闹,两人彻底掰了。
  整个太学,大将军这么一来,王师傅的经义地位会更高,毌纯翻来覆去在床上想明白这个问题时,夜很深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窗纸上隐隐绰绰的竹影,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
  大将军在造势。
  他得见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其实,既不言情,也不跌宕起伏,比如今天这章。我所有的文都没大纲没存稿,打开电脑现想现写,今天这章的无他,是为原型的遗憾。
  他的弟弟,嘴里说着“这是景王的天下”,景王是他追封的哥哥司马师,但还是把皇位给了自己的儿子。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在所作系谱中为了维持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这支正统,将司马师摒弃了,我在想,他的大伯,不是不愿意去做,而是上苍给他的时间太少,执政不到四年,每一天都活的那么紧绷,太学的事情,他也许做了,做的不多,但史书上不可能把他每一天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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