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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你心里有我,我知道这个就够了。你十几岁的人,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颓,柔儿,你既连死都不怕,为何就不能想着我偏要做桓行简的女人,才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你若这样,该多好。”桓行简唇越发白,脸越发红,滴血似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沉郁,嘉柔听他呼吸重的很,把枕头替他一放,揶揄道,“大将军还是别那么多废话了,万一,没被一箭射死,却是啰嗦死的,传出去,吴蜀两国也要笑魏大将军真是死的潦草。”
  说到死,一时间,嘉柔的神思竟恍惚起来:往事如烟,旧梦难寻,为何死的偏偏是兄长那样的贞洁之士?她眉拢哀愁,心里沉甸甸的。
  桓行简已是头昏脑涨,一笑轻卧,抓住了嘉柔的手,闷闷道:“我哪敢死,为了不让你成小寡妇,我得忍着不死。”
  嘉柔手一抽,扯过被褥搭在他身上:“大将军要是真死了,我这样年轻,大不了改嫁,谁要你忍?你大可不必忍。”
  他似是哼笑了声,眼睛一阖,脸贴在干燥柔软满是阳光气息的被角,喃喃道:
  “很好,你比我想的勇敢,日后若生个小郎君,他必像我……”
  言辞越发模糊,末了,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嘉柔把茶碗撤去,金钩一放,见他眉头攒着并未舒展,可鼻息已起,是个沉睡的模样了,那颗心,依旧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她在榻边坐了片刻,两只眼,炯炯的一点不见困意,羌人敢来刺杀他?这太可怕,她自然知道桓行简对待边关异族态度强硬,绝不姑息,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又何止是胡人?他若真的有个好歹,吴蜀两国连带着胡人必当是个良机会来进犯,到时,洛阳城会成什么样儿?嘉柔一揪领口,呼吸急促起来。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毫无头绪,等药煎好送来,嘉柔撼醒桓行简一口口喂下去,自己便在窗下的榻上和衣而卧,迷糊睡去。
  这一觉,桓行简睡的并不安生,伤势太重,朦胧间听到嘉柔起夜,她害羞,把个夜壶挪到外间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回来,正要吹灯,想了想,忍不住撩开帐子去探看桓行简,不想,正对上他漆黑的一双眸子是睁着的,他微微一笑,竟还有心情逗她:
  “我听到了,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小解,也如珠玉叮咚悦耳得很。”嘉柔疑心他烧糊涂了,帐子一松,自己又爬上了榻。
  因伤势缘故,翌日桓行简也没急着回公府,在驿站里住了几日,反反复复,烧起烧退,桓夫人闻说心急如焚赶来,却被他轻飘飘劝了回去。
  等移回公府,唯独待嘉柔,毫不客气,换纱布、喂药,把个嘉柔使唤的团团转,幸亏她底子好,有孕在身也不碍行动灵活,桓行简心满意足地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转悠,微有精神,便要打趣她:
  “我看,你这身子骨,日后给我生七个八个的完全不是问题,只是,到时选谁做世子,我倒怕他们兄弟相争,祸起萧墙啊!”
  听他厚颜无耻旁若无人地说笑,嘉柔手底一停,一双眼,忽变得冰琢似的明亮:“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人愿意给大将军生孩子,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煞风景。”桓行简一笑而已,目光灼灼,从嘉柔腰身那顺势下去,她很显怀了,可除了腹部,余处依旧纤秀如初……似乎察觉到一道炽热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嘉柔蹙眉,孩子正在肚子里踢了她两脚,近日总这样,害的她夜里辗转反侧,又勤起夜,到白日里人愈发惫懒了。
  “怎么,孩子又闹你了?”桓行简专注问道,话音刚落,石苞进来回禀宫里又来了内官。
  大将军遇刺,天子当即赏赐无数药材补品,琳琅满目的摆了一院子。这没过几日,赏赐来的未免勤了些,桓行简眸光一定,笑意莫测:“就说我还是不好,不便接旨。”
  果然,还是跟上次一样,内官笑盈盈地主动进来,把口谕一宣,桓行简歪在榻上,氅衣半披,面色欠佳,那有几分憔悴的脸上倒褪去了往日的凌厉之气。不过,口谕是太后的,内官笑道:
  “太后很挂心大将军的伤。”
  “太后如此厚待我,我这做臣子的连正式衣裳都没能换,失状了。”桓行简微笑说道,“石苞,领内官到前厅用茶。”
  内官忙摆手道:“奴的差事既办妥,还要回去复命,不敢清扰大将军。”
  桓行简握拳轻咳两声,道个“好”字,目示石苞送客。等人一走,他轻蔑一笑,掀开被子,披着氅衣走下了台阶。
  这两日回暖,一出来,眼睛像是受不住日光的照耀,桓行简以手遮额,漫漫一扫,傲然道:
  “拿走,分给府里的兵丁。”
  见他出来活动,石苞很是关心:“郎君,医官说你这伤得静养两三月呢。”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又不是妇人生孩子。”桓行简丝毫不放在心上,听有脚步声,再抬头,只见一侦骑装扮的小兵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将竹筒一呈。
  桓行简取出书函,细细一读,眉头不觉皱起,冷笑道:“姜维又出兵陇右,他那点家底子,穷兵黩武,不折腾光是不会死心了。”
  小兵惴惴不安觑了他一眼,复又垂下脑袋:“回大将军,蜀国都在传……在传……”
  看他吞吞吐吐的,石苞踢了一脚:“有话快说!”
  小兵苦着脸,一抬头:“不知怎的,蜀国都在传大将军死了。”
  听得石苞张嘴就骂,斥退了小兵。一扭头,见桓行简负起手,正踱步沉吟,他人嶙峋了几分裹在宽大的氅衣里更显峭拔,立了片刻,忽古怪一笑:
  “看来,蜀国那边是有人故意放的消息,说我死了,姜维想趁火打劫。放消息的,只能是阿梅噶,不管我死没死以姜维素来喜主动进攻的性子,势必都要拿这个当最好的借口出兵。”
  石苞目光追随着他,犹豫道:“郭淮将军一直卧病不起,二公子人在长安,郎君,也只有他最合适了。”
  “不错。”桓行简言简意赅一颔首,随后进屋执笔,举荐桓行懋为主帅,前去陇右。
  余日之后,桓行懋接了旨便马不停蹄先回洛阳,按流程,他需在洛阳城西高十丈宽阔无比的平乐观前请天子检阅部队,再带兵出征。
  军情紧急,桓行懋刚进洛阳城本欲在驿站落脚,等时辰一到,再进宫面圣,可半道被人一截,他一勒马,扯着缰绳望了望,正是石苞。
  “二公子,大将军请你先回公府!”
  马头一调,桓行懋问也不问直奔公府,人一到,翻身下马挎剑撩甲进了大门,被石苞相引,来到书房,见的却是兄长一身燕服半靠足几,那胸前,因缠了厚厚的一层绷带而膨起,一眼就能看出异样。
  桓行懋在长安亦听到些风言风语,一时大惊,可洛阳很快给他去了封书函,说兄长并无大碍。今日一见,那张脸,多少还有些苍白之色,桓行懋心里一急,还没开口,人先哽咽了:
  “大将军……”
  “征西将军这是怎么了?”桓行简好笑地看他一眼,书简一丢,“我要是人真没了,你扛得住吗?”
  说着,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没事,先叫你来,是想交待你一些事。”
  桓行懋稳稳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上次战役,刚过去没几个月,姜维这次真是心急。”
  “不是心急,是拿我遇刺当噱头。由他折腾,蜀地兵少地狭,他闹不动了便是我们的机会了。”桓行简轻描淡写将自己这次的事简略一说,把桓行懋听得嘴一张,是个十分错愕的模样。
  “我怀疑陛下跟羌人勾连,但又没十足的证据,那个射箭手,没有找到。不过从箭镞看,跟宫里脱不了干系。”桓行简冷声道,“小黄门说,陛下自李丰夏侯至被诛,常觉不平,他是不甘心,再不除我,日后更无机会。不过,人一心急,便要出岔子的。”
  一提夏侯至,桓行懋沉默几分,太初必须死,这是他清楚却不愿意发生的。
  “整件事,没那么简单。”桓行简手指往几上一扣,啪嗒作响,将桓行懋思绪拉回,“新年刚过,姜维就迫不及待出兵,而且,是紧跟我遇刺一事。他出兵,朝野上下都清楚我不会轻易交付他人,唯有让你做主帅迎敌,你要领兵,势必要先回洛阳辞别陛下。”
  一切看起来自然而然,太顺了,事情发展之快之若行云流水,这不得不让多疑的桓行简警惕,他兀自摇首:“这不对劲。”
  桓行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哪里不对劲?正如兄长所言,兄长遇刺,姜维趁机出兵,我去御敌,这,这有什么不对?大将军是担心凶手的事?”
  等了片刻,桓行简方道:“我担心的是,陛下一击不中,这回,恐怕是索性要将你我兄弟二人连根拔起。”
  呼吸一滞,桓行懋大惊失色,很快镇定下来:“一个空手天子,也就一拨禁军,他能耐我兄弟二人如何?”
  “大魏的忠臣这个时候不显,到时,自然就都冒出来了。”桓行简目光投向窗外,早春的气息,不觉而至,洛阳的料峭春风犹寒可院子里的迎春花,打了黄灿灿的苞,很快就会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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