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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句句带刺,纵然桓行简涵养再好,此刻,被她疾言厉色一番拒绝面子上也挂不住。
  旁边,老妪虽未听清两人在说什么,却见神情不对,两手朝围裙上一搓,笑呵呵劝道:“郎君跟夫人置气了?”她一张口,带着浓浓的蜀腔,牙齿掉了几颗,似乎讲话漏风,“灯多好看呐,我老太婆守寡十几年了,想跟老头子斗嘴也不能了,你小夫妻别置气啦,快去赏灯吧,别辜负了这么热闹的上元节呐!”
  嘉柔想反驳,嘴唇动了动,看老妪佝偻着腰在这寒风里又独自去忙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她鼻子一酸,不满地看了眼桓行简:“你难道就不能多给这婆婆几吊钱?”
  说完,脸一霎红了,帕子缠着手指一圈又一圈,忽的,人又不动了,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桓行简见她有恙,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嘉柔脸上烫意不散,可语气却柔和了下来,细声道:“孩子刚闹呢。”说完,面上流露出亦觉神奇的表情来。她第一次当娘,有时烦,有时好奇,有时又觉甜蜜,整个人,每日里不知要变多少次。
  桓行简自然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方才不快早抛掷一边,唇角一翘,握住了嘉柔的手:“这么调皮,看来多半是个小郎君了,你这个当娘的,日后要好好教导他。”
  日后……这个词分外遥远,嘉柔默然,桓行简不想坏她兴致,佯装一切未发生,带着她,一家一家铺子挨个儿看,听人讨价还价,双方嗓子都大,吹胡子瞪眼的,嘉柔忍不住驻足,耳朵一竖:
  “少些吧,我在别家看到一样的,也不像你这般要的多。”
  “啧,你在哪家看到的?整个洛阳城只我卖上党的麻布,咱在这洛阳城做生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唬哪个?”
  “呦,你这就是吹牛了,晋阳人来洛阳做生意的可不止你一家。”这人极力想要戳破,上党的老板娘嘴一撇,摆摆手,“再加一贯五铢,爱买不买!要不,你就去别家!”
  “别呀,我拿去了你也是一件生意……”
  “不卖!”
  双方没谈拢,各自闹了一肚子的气,嘉柔捂嘴一乐,这场景看得有趣又眼熟,脱口而出道:
  “我在凉州时,跟着姨母,有一回碰到个胡商卖蓝色的玻璃碗,可好看了,那个颜色就是凉州最晴朗的天空都比不上!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可胡商要价太高,我跟姨母磨了他好半天他才松口,他呀,还说就没见过我们这么能砍价的!”
  嘉柔清脆的笑声跟着起来,眉眼弯弯,发间那朵梅花松了,险险欲坠,衬的绿鬓红颜更娇俏动人,桓行简静静看着她,不由莞尔:
  “我没见过蓝色的玻璃碗,想必中原还没这道工艺,胡商哪弄的?”
  “波斯国呀,波斯国的玻璃器皿做工精美,可因为易碎,不好保存,所以就算是骆驼队每次带的也少,所以昂贵。”嘉柔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那张小脸,眉眼灵动飞扬,和他最爱的神情重合了看得桓行简心头竟是怅惘,他含笑一点头,“我们在凉州时,怎么没见你给我看看那件宝贝?”
  一提玻璃碗,嘉柔旋即泄了气,幽幽叹气:“不小心打碎了,我很气自己。”
  “再买就是了。”桓行简安慰道。
  嘉柔摇摇头:“不,后来胡商也卖过玻璃碗,可再没了那样清澈纯粹的蓝,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我再买一个,也不是那个了。”
  说到这,两人似皆有所思,嘉柔忽懊恼自己怎么又跟他说这么一通,话一收,换成个冷淡表情,继续往前走了。
  忽闻一声叫喊,原来是拐角处有西域的胡人表演吞刀吐火,一亮一亮的,嘉柔这场面见的多,在凉州的夜市上再寻常不过,这些把戏,她当真是亲切又熟悉。
  火光下,是围观的百姓一张张欢笑到变形的脸孔,胡人一抽刀,连嚼糖人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娃娃也不动了,大家屏气凝神,等那刀不见了踪影,才都“哦呀”一声,叫起好来。
  一轮表演完,百姓们开始丁零零扔赏钱,嘉柔看看桓行简,欲言又止,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赏呀”,桓行简装作不察,只是抱肩而立,看胡人捡钱。
  碧眼高鼻的男人气喘吁吁的,来到眼前,嘉柔尴尬冲他笑笑,索性将头上发簪给了他,并用胡语说:
  “我在凉州见过许多你的族人,他们也会表演。”
  胡人叽里呱啦表达了感谢,步子一挪,把钱盒伸到了桓行简面前,他不动,好似跟自己全无干系。这么僵持片刻,嘉柔看不下去了,嘀咕道:“真吝啬。”心想着,恶作剧似的把桓行简腰间荷包拽下来,稀里哗啦全倒给了胡人。
  “你倒替我大方。”桓行简蹙眉笑着将空空如也的荷包掂了掂,手一扬,“我这里可是……”
  话没说完,这边胡人已朝他作揖道谢,耳畔忽一声锐响,嘉柔鬓上那朵梅花彻底掉了,她觉得自己发丝似乎都随风舞起。眼前,桓行简神情骤然一变,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后退去,他手捂胸口,将倒未倒之际,那道谢的胡人突然出手,只见一抹雪亮刀影像游鱼般一跃窜出,直逼他咽喉而来。
  “杀人啦!”人群里爆出一声尖利叫声,霎时间,场面大乱百姓们慌不择路你推我搡地四下逃窜,花灯也丢了,被无数只脚踩得稀烂。
  嘉柔彻底愣住,她看错了吗?桓行简胸口上微微晃动着一枝刺目的箭羽。眼前胡人出手极为凶狠,显然,只有一个目的,要桓行简的命。
  乍遭暗袭,冷箭不知是从哪个方向而来,桓行简顿时痛得脸色煞白,他身子一倾,堪堪躲过这一刀,胡人见没得手,目露凶光,再度挥刀,手臂高扬腾空而起只见雪龙一闪,刀尖如冰锥,直直朝桓行简劈来,嘉柔几乎是本能地尖叫出来,她想挡开他,两人目光碰撞的一刹那,她分明看到他惊怒的双眸,桓行简本可以勉力再避开这一刀,此刻,只能一错身,迎了上去,尖锐的剧痛再次深深牵扯了每一根神经。
  “郎君!”石苞一声怒吼,他惊慌失措飞奔赶来,一步跃起,挥剑便和对方砍杀起来。这一阵,发生的太过遽然,很快惊动了街上廉事,胡人见再难得手,可心里盘算着桓行简中箭中刀,怕也难能活命,果断收手转身就逃。
  呼喝两声,廉事忙去追,石苞本想跟上去,可挂心桓行简,一转身,果然见桓行简脸上早惨无人色,汩汩的血,自两处往外翻涌,可目光却紧紧锁在像是被吓傻的嘉柔身上,那眼神,意在征询,下一刻,他那张脸因剧痛而扭曲人再支撑不住跪了下来。
  身子一歪,被石苞稳稳揽住了,石苞的脸同样吓得煞白,浓重的血腥,顶得人发晕,桓行简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冷汗如豆:
  “拔箭,快。”


第115章 分流水(4)
  嘉柔伫立了片刻,人定定的,脚下生根般动也不动。眼前,人影乱晃,石苞忙着吆喝廉事过来帮忙先安置桓行简,回公府太远,这一路耽误血都要流尽了,如此一来,只能就近。
  上一刻前,还锣鼓喧天宝马香车不断的热闹灯市,此刻,骤然化作长街冷落,四下百姓们早跑得无影无踪,只剩那些缤纷美丽的花灯还在风中微微摇曳着。石苞察觉到手腕上有股力量传来,他抬眸,看着冷汗涔涔的桓行简目光朝嘉柔身上一掠,立刻会意,喊来一人:
  “多找几个人手,把夫人送回大将军府。”
  “我不走,”嘉柔机械地摇着脑袋,鼻端全是血腥,是桓行简的,她一双眸子亮的逼人,似带躁动,“他会死吗?”
  石苞被她问的顿时一肚子怒火乱窜,乌鸦嘴,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但见她不肯,石苞无奈一回头看了看桓行简,他已说不出话,喘息声格外的沉重,石苞再管不了那么多,将桓行简小心翼翼挪到架子上,抬进了驿站。
  要了间干净客房,将闲杂人等一律摒去,只余一干练伙计,先奉命烧热水去了。
  客房里,本无人住因此一片黑冷,掌上灯后,才烧起火盆,嘉柔一颗心几乎蹦到嘴边瞧了两眼被人围住的床头,也看不清桓行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只能一敛裙子,在那胡乱拨拉炭火。
  “夫人没事吧?”石苞忽走过来,冷若冰霜地问道,嘉柔一愣,摇了摇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医官进来了,石苞忙领人上前。
  她偏过头,凝神望去连带着手底箸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床上,桓行简呼吸愈发急促,眉头攒着,一张脸已苍白如纸,医官检查片刻,药箱子一开,先替他处理了刀伤,刀口不深不浅,却狭长,他当真是拼了力气将这一刀带来的伤害控制到最小。
  说来也巧,这一刀,倒奇异的跟旧伤重合了,医官点出来,桓行简只“嗯”了声,石苞却不由转身望了望嘉柔。
  忙过这半晌,医官忧心忡忡地把额头密汗一拭,说道:“大将军中的这一箭,离心房极近,甚是凶险,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石苞急道:“尽力而为?这叫什么话!”
  语言刚落,桓行简用眼神制止了他,嘴角微微一动,示意医官动手,医官应声,拿出麻沸散来让桓行简用酒带下去,胸前血衣湿透,明显疼痛难忍了,他却一字一顿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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