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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嘉柔嘴一咧,呜呜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独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这一番话牵扯的心底大恸,他也终于不再隐忍自己的泪水,“兄长在长安也见过鹞子,只是,还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凉州的风土人情,你说的碧眼老汉,一定是个很慈祥善良的老人,历经沧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愿意跟你一个小姑娘说鹞子,我很羡慕他,如果我老了须发苍苍,遇见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愿意停下脚步,泡上一壶好茶,坐下来,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间百态……”
  他说不下去了,满脸的泪,“不,”嘉柔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大哭着摇首,“不,你一定会活到须发苍苍的时候,你都没来凉州看过我,我们都没一起爬城墙,你见过胡人的骆驼队吗?他们就从长安经过……我还没有带你吃凉州的驼峰,喝凉州的昆仑觞,你还没见过凉州城外的风沙,芨芨草长起来的时候绿茫茫的一片像天上的云一般蓬蓬的,跟洛阳不一样的,你都没见过呢,你没见过的山河可壮丽了,你别死,你别死呀……”
  夏侯至被她勒得身子微微晃,眼一闭,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他无言以对,唯有亲了亲嘉柔被泪水汗水打湿的乌发。沉默片刻,低语道:“没关系,柔儿,你知道吗?我既见过长安的鹞子,它必定会展翅腾飞万里,去过大魏的边疆,我就当鹞子替我见过了壮美的山河。这样想,我就不觉得遗憾了。”他如此说,嘉柔的眼泪更汹涌了。
  良久,嘉柔终于哭得疲累,到最后只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时,夏侯至将身上的唯一一块玉饰解下,微笑道:“我这个做舅舅的,如今连件像样的礼物也备不起了,柔儿,你替孩子先收着罢。”
  嘉柔依旧身不在何处似的,木木地接过,下意识地看了看四下环境,攥着冰凉的玉,痴痴问道:“兄长一个人在这里,冷吗?晚上的时候害怕吗?”
  仿佛看到她幼年时的稚气,夏侯至心中柔情涌动,抚了抚她的脸颊,沉声道:“柔儿,我很高兴你来看我,我能见你最后一面,已经足够。你知道,从长安回来后,我很少再跟人打交道,故交零落,亲友疏远,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所以,此次事败,死亡对于我倒像个亲切的归宿了,纵然我必须承认,此生有遗憾。但何人的一生又是完满的呢?谁的一辈子,没有些得不到的梦?前尘旧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少年时爱读老庄,如今回头看,那时到底有轻狂的意气在,如今百般滋味尝过,才知不易。你还青春,前路漫漫,听我的话,好好活着等孩子出世你就有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会孤独,你会活到碧眼老汉那个年纪,等到那时候,你再回想这一生所经历的事,就会释然了。”
  风雨继续顺着高窗潲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他清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便也跟着飘忽不定,像伶仃的皮影紧贴。夏侯至扬起头,声音渺远:
  “年少时,这样的雨夜做点什么都好,读书写字,作画对弈,从未觉得冬雨凄清。后来,不知几时觉得这雨似乎也变了,这个时令想必北邙山上定是副凛凛光景,草木生意尽矣。”
  他终究也做了北邙人。
  “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着,答应我,柔儿,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夏侯至扭头,郑重凝视着她,“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便是走,也走的伤心。”
  嘉柔纤弱的肩头又开始颤抖起来,她咬着唇,定定瞧着夏侯至,他的面容还是如月般清朗,他的眼神也还是如此真挚,虽然沦为阶下囚,他依旧不卑不亢。嘉柔心中忽喜忽悲,有一种人,淌过这人世的黑黑白白,苦难与喜乐,他都不会变,她的兄长就是这种人。
  “我答应你,我不要你伤心。”嘉柔忽冲他嘴角慢慢扯开,露出个浅浅的笑容。牢门外,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抹玄色衣角一闪,翩然去了。
  夏侯至点头:“一言为定,天不早了,你听,外头风雨声不小,我不能送你,你珍重。”
  他将嘉柔扶起,嘉柔紧紧握着那双温暖手,直到她跨出牢门,欲转身想最后为他整理下衣裳和头发,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头,低声道:
  “走,不要回头看我,柔儿,不要回头。”
  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她站了片刻,深深吸口气,视线里的路时清晰时模糊。她嘴唇颤抖得厉害,彻底失色,却没再发生半点声响。
  终于,她迈出第一步,朝着背对他的方向,渐行渐远,没有再回头。
  夏侯至目送嘉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阴暗幽长的过道里,他才慢慢坐下,脸上露出一抹清虚的微笑来。
  这微笑,和墙壁上的影子,最后一次贴合他的字,孑然此身,恰似太初。
  太初有无,无有无名。


第108章 君子仇(16)
  行刑这日,洛阳城下起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飞琼如屑,他们的神情和几载前看刘融等人被夷三族时没什么变化。北邙山绿了枯,枯了绿,洛水奔腾不息日复一日地流淌,当年洛下贵游子弟们是如何倾轧,阴谋阳谋交错,成功或是失败,这和平凡寻常的百姓无关。东市,还是那个东市罢了。
  罪人们拖拉着沉重的镣铐,蹒跚而来,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个鬓发文丝不乱,一脸从容的年轻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静。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人群里,混着叫和峤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长姊家的郎君。
  这几载,舅舅同亲朋的往来总是很稀落,和峤很仰慕舅舅,可却并不常见到舅舅。他眼睛通红,紧张地目视着夏侯至,喉咙发疼,在夏侯至从他眼前走过时最终也没能喊出那一声“舅舅”。
  和他一起的,还有裴家荀家王家陈家的少年郎们。洛阳城里的高门子弟们,大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青涩间,却各自维持着矜贵的风度。
  “长舆,”裴家的少年低声喊和峤,“大将军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纪,就像我们这么大罢?”
  和峤恍惚地点了点头,少年便不再言语了。平日里,他们携手同游,纵论千古,日子漫长地挥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敌,少年人们望着大雪里那个落拓的名士,各怀心事而沉默了。
  谁又知道多少年后,他们这群少年人是什么命运呢?
  唯独荀家的小少年,十二岁,他最年幼身量都还没长成,可那双眼乌黑透亮,忽然开口:“我愿入大将军的公府,不想当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里各含意味。他们到该出仕的年纪了,起家官很要紧,荀家小少年见没人回应,有些忿忿:
  “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难道,你们因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来做官了吗?我不信你们会不顾家门。再说,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为今时今日大将军权势在手才说这种话,你们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将军。”
  说罢,小少年真挚地看向和峤,“长舆,我知道你为你的舅舅伤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洁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顺势而为做出一番功业,也是人之常情。”
  雪扑簌簌地落,和峤眨眨眼,脸上神情依旧悲戚。不过,少年们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年轻人牵引,那人衣着夺目,在刑场上显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卫会奉大将军之命监刑。
  人群里一阵骚动,他鲜衣怒马而来,扈从如云,气定神闲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场上哭声渐起,很快,变成凄惨的哀嚎,卫会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对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时辰还没到,卫会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却一个个紧绷。他认识几个,便以略年长的身份冲他们和气地点了点头。目光一错,他亦看到了山涛和阮籍,卫会短促地笑了声:
  大将军杀旧友,不知道看客们心里在唏嘘着什么。
  雪下得更紧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层白,卫会负手走到他眼前,正色开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将军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过,佳人难再得,”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绿的笛子,“我愿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场忽变得安静,夏侯至始终颜色不变,到后来,笛声越发高亢,调子已变,卫会眼神亦变得狂乱,他直勾勾盯着夏侯至,忽然想纵情高呼:辅嗣,你看见了吗?!你我当年想结交的日月清辉,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绝了?
  卫会难过极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精明地发亮,整个人,充斥着一种高亢的狂热。一曲奏至巅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他将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抛向空中,扬声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脸平静地跪倒,将头搁放,雪花飞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无暇,一如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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