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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语调变得柔软,他一顿,“柔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想,你应该知道同她说些什么,她现在恨透了我。”
  夏侯至一愣,本平静下去的心再次被激怒:“你……”他脸上闪过羞愧,转而陷入自责,“我错了,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对不住清商,我把我的小妹妹忘了,”他用一种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目光看向桓行简,“她跟清商不同,她本来不属于洛阳,这些争斗与她无关,你为何一定要将她牵扯进来?”
  “我喜欢柔儿,”桓行简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既然有李闰情,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心爱的姑娘?”
  夏侯至一时语塞,五味杂陈,他沉默良久,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也只有一事再求你,柔儿尚青春,好好的一条性命望你能真心待她。”
  桓行简微微一笑:“你不求,我也会真心待她。只是因为你,她恐怕一辈子都难解心结。”
  “我见她,要说什么,不是为你是为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来这趟,我大约已经猜到你要说她的事。”夏侯至咬着牙,一字一顿。
  “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哪个原因,我今日都是要送你一程的。”桓行简道,唇畔极快地闪过一丝模糊笑意,这副神情,他准备要动夏侯妙时也笑地这样模糊。
  牢房里似乎愈发阴冷,外面雨不停,打湿了两人的鬓发。
  两人相对而坐,很像年少时的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然而,他们终究是站到了彼此的对立一面,终其一生,结果不过如此。
  桓行简拿过酒壶,把酒碗放得端正,注满了,亲自端给夏侯至,两眼静静看他,脸上终于露出年少时的一丝影子:
  “那好,太初,你我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要说:七年前,也就是2013年时我写过一篇论文,写曹魏浮华案的,当然,也是建立在前辈们研究成果之上。不过,研究中古史这个阶段的几个大家,论点也常有不同之处。今天写到这里,心里很感慨,我大概是2012年开始具体了解这段历史,除了史书,看了相关专著和论文,笔记打了厚厚一叠,那时候没想过写这个阶段的,写是后话。今天下班后回家,特地翻出之前的笔记,上面画的地图做的人物关系表,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可仔细一算,竟是八年前了。人生又能有几个八年呢,这段时间,经朋友推荐,我又入手了几本这个阶段的研究专著,除了上班和码字,基本都在啃书,再回头看八年前的小论文有很多稚嫩的地方,但浮华案牵涉人员的最终命运,带给我的唏嘘和无奈没有变。
  浮华案相关研究很多,我在这里跟大家简单说下太和年间的浮华案。浮华并不是指曹魏这群功勋二代们生活奢侈浮华,而是指魏明帝(曹操之孙)年间,以夏侯玄、何晏为主的一群帝国二代目们自发结成一个互相品评、清谈名理的小圈子,因为影响到了朝廷用人选官,这对中央集权做的还不错的魏明帝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因此,将这些人罢官贬黜,年轻的二代目们仕途就此一蹶不振,这个案子,就是浮华案。这个案子比较迷的点在于,到现在,当时号称四聪八达的年轻人名单还没凑齐(我倾向于司马师位列四聪,这份名单基本可参考司马懿灭曹爽那个八人团伙名单,非确凿史料,只是一种推测),可能牵扯到司马师,但史料没明说,仅仅提了一句“司马景王(司马师)亦预焉”这话很暧昧,不说他参加了,也没说他一定没参加。我个人是倾向他参加的,可参考司马师生履历表(太长不提)唉,算了,这个写起来没完没了,作话太长不好,很少作话这么长,请大家见谅,看书去了,祝大家好。


第107章 君子仇(15)
  “也请你善待阿媛,那是你的女儿。”夏侯至在身后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光线黯淡,桓行简步子微微一停,没有回首,他重新拿起那把油纸伞走出了监牢。
  风雨不歇,廷尉后墙那多了辆马车,按他的吩咐,石苞赶车晚到了半个时辰。嘉柔蜷缩在车里,像疲惫的鸟,拢着翅,只把一颗小脑袋深深藏在铺褥里。
  她闭着眼,在风雨里没有辨出脚步声,只觉帘子被人一掀,寒风卷入,她这才惊惶地撑起身,下意识问:“谁?”
  雨打在油纸伞上劈啪作响,嘉柔定定神,借一盏灯火,认出桓行简的身影,还没开口,他的手已经伸向了自己:
  “下来吧,太初在等你。”
  嘉柔一个激灵,清醒大半,外头天色盘亘着一团子乌黑,她被桓行简抱下马车,兜帽往头上一戴,幕天席地的风雨似乎就此隔断,人被紧紧拥在他胸膛,桓行简不容她挣扎一路把嘉柔领进来。
  见到狱官,几句话交待清楚,桓行简似乎没有要跟着的意思,嘉柔盯着他,许是夜色的缘故,许是风雨的缘故,在这阴暗潮湿破败的监牢里,她心里竟多出些不合时宜的天真念头:
  他看起来如此平静,难道,放过了兄长?
  嘉柔浑身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她忽然拽住桓行简的衣袖:“大将军,我去好好劝我兄长……”
  话没说完,她看着桓行简那双宛若幽潭般冷沉的眼自觉地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了。嘉柔松开手,不再说话,转身跟狱官去了。
  冷不丁瞧见那抹熟悉身影时,嘉柔一愣,急的将栅栏一抓喊道:“兄长!”
  夏侯至回头,似乎对嘉柔这么快就到身边有些讶异,他人清瘦了,眼眶下布着的灰青像蛾子投下的阴影,嘉柔顿时泪眼滂沱,哭道:
  “兄长,我是柔儿啊我是柔儿……”
  牢锁一开,嘉柔疾步进去扑在他怀中失声哭起来,关押数日,夏侯至并没有如她所想的胡子拉碴落魄潦倒,相反,他的衣襟上还带着嘉柔幼年时熟悉的一缕清幽,他用的香没变,夏侯家的男人都是如此长情。
  那个时候,住在洛阳,每到夏夜夏侯至会带着她们去洛阳城城郊捉萤火虫,点点绿光就藏匿在狭长的草叶间,忽明忽灭,天上有灿然的星子,地上有快活的人们。嘉柔年幼,早早困乏她伏在夏侯至温暖的后背上眼皮粘得睁不开,兄长的衣裳里有清甜的香,路过铜驼街,灯市如昼,火树银花里闪过少年和稚童的身影,须臾即永恒。
  自然,洛阳城还会有少年,也还会稚童,少年公子的衣服上依然会熏香,稚童也依然会在睡意里做最香甜的梦。
  夏侯至将她搂住,他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嘉柔了,他抬起手,不住轻抚着她颤抖的肩头,微微垂首,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我没办法救兄长……”嘉柔很快哭了满头的汗,她抬起脸,像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小孩子,两眼凄凄,“我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骂我吧,你骂我吧……”
  夏侯至红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为她揩去滚烫的泪水:“成王败寇,我技不如人没能杀掉他,愿赌服输。”
  嘉柔突然止住哭声,呆呆望着他,好半晌,后知后觉般掐住了他双臂,眼里变得疯狂起来:
  “真是他杀了姊姊对不对?你知道了真相,你要报仇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桓行简杀了姊姊,他现在还要杀你,他是我们的仇人对不对?”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里,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浓烈的恨,“你说话呀,他是不是我们的仇人,你说话呀,我只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是兄长,不是别人……”
  牢房里回荡着她一声比一声凄厉的质问,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脸,逼着她冷静下来,“没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亲眼所见你相信我。我同中书令密谋此事,只有一个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辈父辈们为大魏流过血,送过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荣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蚕食,我愿最后奋力一搏,只可惜,我失败了。今日结果,我早想过,对于我来说,败就是死,对桓行简来说也是,这才是洛阳城。”他一把揽过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颈克制着眼泪,“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够疼爱你忽略了你,让你现在为难,忘了我吧,柔儿,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着。”
  嘉柔恍恍惚惚听着他的声音在耳畔流转,时近时远,她神情变得有些痴傻了,长发凌乱,可笑的黏在红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么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凉州的鹞子吗?它们一直飞,一直飞,我见着鹞子的时候它们总是在飞。我问姨母为什么鹞子要一直飞,姨母说我小孩子家脑子里总稀奇古怪的。后来,”嘉柔喃喃看着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个住在凉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汉,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里,像盛满了绿绿的水藻,跟我们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脑子里有那么稀奇古怪,他说,鹞子的命就是要在苍穹底下飞,它巡视着疆土,捕捉着猎物,等有一天,飞不动了,就是它死的时候。碧眼老汉还说,人跟鹞子一样,来这个世上,要不停操劳,不停操劳,等歇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汉他活了那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汉那个样子才会死,但我来洛阳,才知道,萧辅嗣是个少年郎会死,姊姊那么年轻,也会死,而兄长,”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朦胧的视线里,攀上夏侯至的脸庞,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一点点摸过他的眼睛,“兄长的眼角连皱纹都没有,你也要死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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