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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夏侯至一如从前,认出赵俨会葬时过来套近乎的卫会,他还是那么冷淡。卫会浑不在意,施施然进来,四下看看,手指随意地在肮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破几上一过,灰印赫然,他啧啧道:
  “太常同大将军昔年号称‘连璧’,今日美玉蒙尘,真是让人不忍心呀。”他埋怨地瞪了眼外头一脸唯唯诺诺的狱卒,“廷尉怎么回事,也不知捡个干净的地方来安顿太常?”
  狱卒不知所措,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卫会一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夏侯太常,别来无恙啊?”卫会尖锐地笑了,锋芒逼人,“赵司空的葬礼上,我同辅嗣一道拜会太常,太常清高,我两个少年人自然高攀不起。”他说着说着,语气里便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恨意和艳羡,“想必,唯有大将军能得太常高看,我听闻,你们少年时食则同席寝则同榻,谈玄论道,通宵达旦,也曾一道服散纵酒,浮华风流。恨我不与尔等同为少年时,否则,你怎知我不如你们?”
  莫名其妙的怨气,夏侯至压根不想搭理他,蔑然一瞥,没有接他的话。
  卫会一双眼睛如猫,蛰居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总教人不舒服,好似随时能被他伸出来的利爪伤到。
  他没有生气,依旧好脾气的笑了:“太常,依旧风姿不减啊。”说着,眼睛里忽多出一份暧昧的狎昵之色,他伸出手,犹如情人一般抚上夏侯至的衣襟,摩挲不已,语调委屈:
  “太常为何不肯正眼看我?我仰慕太常已久。”
  夏侯至下意识避开他的狎近,衣襟一扯,冷冷道:“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
  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卫会不死心,像盯猎物一般凑近了他,手底窸窣的衣料声不断,他甚至能摸出夏侯至衣服上的暗纹,像花开在手掌,让人又怜又想摧毁。因此,那语气便也于温柔中不乏威胁:
  “太常,还是如此清高?你知道吗?如今能救太常的人只有我,因为,别人都劝不动大将军,只有我卫会能让大将军回心转意……”
  一语未了,夏侯至凛凛打断他:“君何必相逼至此?”
  他神色淡然,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卫会见状,终于悻悻收手不再有逾矩的动作,一整衣衫,眼角依旧轻佻地打量了他两眼。
  随后,颇有意味地冲夏侯至又笑了笑,那双眼,完全像吐信的毒蛇了,“太常,既然如此,行刑那日我一定去送卿一程。”
  说完,利索走出来,正碰上一脸惊诧的兄长,他捧着供词,是要来夏侯至过目的。
  卫毓看他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还有那熟悉的表情,心下不快:“士季,你……”
  不等兄长说完,卫会对他微微一笑:“我来看看夏侯太初,毕竟,他这一死,风流绝矣。兄长,你不可惜吗?”
  卫毓看着庶弟笑眼中的疏离和讥讽,更不舒服了,可一时无从应话,只好生硬岔开:“你母亲近日不太好,你多陪陪她。”
  “兄长,”卫会很友好地提醒他,“我已经向大将军求了个恩典,等我母亲百年之后,封她为夫人,大将军答应我了。所以,兄长,日后记得称呼夫人。”
  卫毓心中狠狠一惊,他蹙眉,卫会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不依不饶的:“兄长不为我和母亲高兴吗?”
  父亲在世时,最偏爱庶弟,恨不得庶弟能承袭了他的爵位。然而,父亲终不能以一己之力挑战礼法。卫毓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置之不理,走进去,把供词很客气地拿给夏侯至看:
  “太常,你看这……”
  夏侯至已经转过了身,两只眼,继续默默注视着那扇高窗,外面,是北风肆虐的洛阳城。此刻,必定已是万家灯火,不知铜驼街上是否还有百姓的欢笑声。
  “不必看了。”他回答。
  卫毓一脸尴尬,卫会则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揶揄地瞄了瞄兄长。他掸掸衣袖,像来时那样愉快地走开了。
  外面夜色如墨,卫会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公府。
  刚下马,听身后也传来一阵急迫的马蹄声,借着烛光,他看清来人,是一脸风霜的桓行懋。桓行懋没着意他,形色匆匆往里赶,卫会突然开口,向他施礼。
  桓行懋这才看到他,步子一收,微喘着一张嘴,喷出团团白雾:“士季?”他得知洛阳出事,快马加鞭一路,脸上表情卫会琢磨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将军是为太初而来?”
  “不然呢?”桓行懋忧心不已,不由地放低声音,“士季,你整日不离兄长左右,可探得他口风?”
  卫会难得跟他正经:“将军说呢?”
  桓行懋顿时一脸的失望,毫不掩饰,他急道:“我去求兄长!”卫会心里嗤笑,面上不显,一言不发跟他进了值房。
  果然,桓行简正低首指着洛阳城城郊的舆图跟傅嘏在商量着什么,他两人进来,桓行简连头都没抬。
  “兄长,我是为太初的事而来!”桓行懋风尘仆仆的,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傅嘏料想他兄弟有话要说,想告退,桓行简却不让他走,两人继续讨论开春城郊开渠的事。
  开渠很麻烦,因为牵扯到几大家族的良田,桓行简不愿意绕道,那样成本太大。
  桓行懋见兄长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脸上微红,耐心等了半晌,不再插话,等看桓行简将舆图慢慢一卷,正要开口,却听桓行简轻描淡写地问傅嘏:
  “兰石,你说,夏侯至的事情我该怎么处置的好?”
  傅嘏一愣,谨慎地答道:“今大将军当以社稷为重,固根本,镇枝叶,《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大将军自行决断足矣。”
  桓行简一张脸被漆黑的簇锋拥着,一身玄色,人更显持重沉毅,他哼笑了声,把舆图丢回案头,还是没有理会桓行懋,而是问起卫会:
  “士季,兰石让我自己拿主意,你怎么看?”
  卫会十指忽猛地一攥,他心里升腾出报复一般的快感来,字字清晰:
  “大将军忘了赵俨会葬吗?”
  一室静谧,记忆轻易地将在场的人都带回那个飘零的秋,洛阳总是在死人。
  桓行简的眼中闪过一股摄人的锐利,旋即,似乎又变得平静下来,他微微朝后靠了靠,闲散地倚在三足几上,一伸手臂,端来小火炉温好的黄酒,呷在唇边,淡淡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道声音不高,落在桓行懋耳朵中,他心里一灰,顿时知道自己是不用再启口相求了。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讲些有趣的,傅嘏引《诗经》里的那句话,后来被慕容垂用来撺掇过苻坚去打东晋,结果呢,淝水之战苻坚大败,淝水在哪儿呢,就在寿春城东南,话说寿春在魏晋南北朝真是集万千宠爱(我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话说慕容垂一生特别传奇,当然苻坚和慕容冲的事更为大家所熟知。
  最后桓行简的话,这里牵扯的一个典故就更有意思了。历史上,石苞的第六个儿子石崇,也就是那个最喜欢跟人家斗富的石崇,他有个美丽的女人叫绿珠,孙秀想要,他不给。结果后来孙秀得势,趁机杀了石崇。跟着石崇混的潘岳(就是那个帅到上个街大家都朝他扔水果的美男子)也得罪了孙秀,石崇被杀,他很害怕,试探问孙秀,孙秀就拿“中心藏之”这句诗经里的话回他,潘岳立刻知道自己也要完了。


第105章 君子仇(13)
  嘉柔这次虽只是皮肉伤,却需静养。她起了高热,夜间难成眠,两颊烧得通红,却又不敢随意用药只能熬了姜茶喝到头上大汗。
  一双手忽探到额间,嘉柔倏地睁开眼,对上那张熟悉的面孔,脸一偏,无声地翻了个身。
  “好受些了吗?”桓行简本裹挟了一身的寒气进来,等衣裳不凉了,方靠近她。
  出了场大汗,嘉柔确实好受了些,她不语。桓行简静候片刻,见她还是不肯和自己说话,才去洗漱,再回来刚掀被子进来,嘉柔照例慢慢坐起,要从他身上迈过去。
  “柔儿,”桓行简捉住她手,“我换地方睡。”
  嘉柔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她一脸的颓丧,丝毫精神也无。一整日里,除了发呆便是发呆,手依旧被桓行简握着,她抽出来,忽静静开口:
  “我想清楚了,桓行简,孩子是无辜的。我会把他生下来,但你我之间,也只能这样了。我知道,你觉得你有苦衷,你无论做什么理都在你那边,我说不过你,也做不到体谅你要杀我的兄长。等孩子生下来,让我走吧。”
  本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滚滚直落,“我恨我还有知觉,一想到,我还要等兄长东市行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等下去。我什么都做不了,阻止不了任何事,甚至,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在寿春,我意外见到你,才发现自己见到你原来心里是那么高兴,我心里有你,哪怕知道你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想人生就这么短,只活一次。我既然心里有你,何不一试呢?我也相信,你待我有真心,只是这份真心我无福消受,不错,我出身鄙陋,我父亲也没什么功名,我跟大将军这样的洛阳高门子弟,本就不匹配。你我因缘际会相逢一场,是错的,”嘉柔揩了揩眼角,自嘲一笑,“我说太多了,仔细想,说再多也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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