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昱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对建立军功颇为积极,在同辈甚至年长的将士当中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抢眼,自封王后更是一直保持着沙场上的胜绩,续写了当年厉王的不败传说。
在他任藏谷关镇守副将期间,胡人一再尝败果,后来他擢升为主将守关期间,藏谷关更是自此成为大魏北境的坚实壁垒。
任命楚昱为藏谷关镇将,守着大魏北境门户,同时也是守着九源门户,这也算是楚隐信任楚天承的一种表现。
九源本来名义上就是楚天承的辖区,让他的儿子去镇守边关再合适不过了,而事实上楚昱的表现也的确没让众人失望。
如今,当年楚天尧的小心思终于迎来了丰收。
厉王府后院终于起火了,表现太过抢眼、太过优秀的楚昱对世子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因此厉王妃想要除掉楚昱,这无可厚非,顺带还能解决掉月夫人一箭双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在天启帝与厉王的这场权力博弈中,楚昱大概是最无辜的牺牲品,他从来都只是他们对弈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就在他全力平息北境纪国余孽叛乱时,京中却传来了林月娘蒙冤的急报,身为大魏边关镇守之将,肩负守卫大魏疆土的重要职责,他竟然撂下了手中所有军务,不顾众将劝阻当即就飞马赶回京城。
可他终究还是晚了,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从他回到大梁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就这样一直跪着,跪到双腿失去知觉,跪到膝盖几乎报废,跪到浑身冻僵麻木,天若有情,也会为斯人斯景感动流泪!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没能打动他那冷血的父亲。
王府的大门始终不曾为他而开,因为楚天承下过严令:留他一命已是对他们母子最大的宽容,不准任何人理会他,更不许他再踏入王府半步!
曾经的天之骄子、少年英豪一夜之间沦落为世人不耻的私生子,被逐出王府,除籍皇室,贬为庶人,这天差地别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路过王府的人见到这母子俩的凄惨景象,都纷纷惋惜不已。
楚昱却是从见到母亲尸身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在乎这些了,他在乎的只有怀中逝去的人。
尽管她从未给过他一丝的爱,可他却深沉地爱着她,这么多年来他一心只想得到她哪怕一丝的关注。
所以,他不顾尚未长成的身体,在王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想求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查清真相的机会,一个可以还母亲清白的机会。
楚昱低头看向怀中之人,已经麻木的身体早已流不出眼泪。
林月娘就那样闭目躺着,平静而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冬日寒风吹过楚昱的脸颊,他却全然不觉,双眼就只是专注盯着怀中人。
楚昱伸出僵硬冰凉的手握住母亲更僵硬冰凉的手,抚过母亲冰冷彻骨的眉眼,无论他怎么看,母亲都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多么希望奇迹能出现,怀中的人能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哪怕是跟过去一样冰冷无情也没关系,只要她能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母亲……”
随着这一声嘶哑心碎的呼唤,他的泪终究还是流下来了,颗颗滴落在林月娘的脸上。
十九年了,整整十九年了!到今天,他终于可以当着亲娘的面堂堂正正唤她一声母亲了,可是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楚昱想起今春他离京返回驻地的那个朗日,他去寒苑向母亲告别时,拱门彼端,竹影斑驳处,他依稀看到一抹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暖慈祥。
当时他还以为是错觉,如今回想起来,那竟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手抚过母亲额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楚昱心头划过尖锐的痛。
“一定很痛吧?母亲,当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可曾想到过孩儿?”
以为早已无知觉的手,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下一刻,他便将母亲拥入了怀中,竭力收紧痛苦的双臂,试图从母亲的怀抱中汲取温暖,心痛的泪大颗大颗不停地散落在寒风中。
“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不是还有我吗?为何你要如此狠心?为何你要如此决绝?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吗?难道我的存在真的不足以让你留恋这个尘世嘛,母亲……”
至悲至痛的声声责问终是变成了无声的呜咽。
“当然不是!”
楚昱猛然抬头,恰见素服简髻的菱歌左臂挂一件玄青狐裘、右手提一食盒缓步向他走来。
第70章 大爱无声为母心(下)
见来人,楚昱呆愣道:“菱姨……”
菱歌默默走到楚昱跟前,放下食盒,取出手帕将他身上的飞雪一一拂去,而后一边为他披上狐裘一边道:“傻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不爱自己骨肉的娘呢!”
楚昱一脸呆滞地看着菱歌转到他面前,很是自然地跪地为他系好狐裘系带,而后轻抚着他身披的裘衣看向他怀中的林月娘满目悲伤道:“殿下,这件裘衣是你出征后,夫人亲手为你做的最后一件寒衣。”
涕泪纵横的楚昱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菱歌。
菱歌眼中噙泪面上带笑道:“她说等你从前线回来了,就能穿到新做的寒衣了。在你驻守边关的日子里,夫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祷,盼你早日平安归来,这件裘衣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夫人对你的牵挂和思念。”
“……”
“夫人的绣工原本不及我,但为了能让你穿上她亲手做的衣裳,她日夜苦练绣工,终于能以假乱真。所以殿下,打从襁褓至今,我送给你的每一件衣裳其实都是夫人亲手为你缝制的!”
楚昱颤抖着捧起裘衣,看着那裘衣上的一针一线,痛到极致的心仿佛传来了哗啦哗啦的碎裂声,萦绕在心头的痛虽不曾化作哭声,却早已令他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从你出生的那天起,夫人便已知你今后的路将有多艰难,所以从你被带走的那一刻起,她便发誓再也不看你一眼,因为她怕见到你之后就再也舍不得放开你!”
“……”泪无声打落。
“我知道殿下一直为夫人的狠心而难过,可是殿下,你可知夫人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从来都不比你少啊!每逢你生病受伤时,夫人都会在佛堂日夜为你抄经祈福;每当你出征时,夫人都会在佛前日日诵经祈求你能平安归来!这二十年来,夫人已不知在佛前烧掉了多少她亲手为你抄写的经文,她的眼睛因为长年挑灯夜作和伤心过度早就不成了,这些你都知道嘛!”
楚昱紧紧攥住披在身上的裘衣,双手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心阵阵抽痛。
怪不得这裘衣上的针线看起来不那么平整细致,他甚至在上面看到了尚未处理干净的线头……
楚昱似乎看见了母亲在昏烛下用她那早已看不真切的双眼缝制着新衣的情景。
“自古嫡庶有别,即便你是她亲生的,可她却无法听你唤她一声娘,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奉他人为母,这种剜心之痛你又能明白几分,殿下!”
“……”无语回答,只有泪相应。
“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要狠着心肠将你推离她身边,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楚昱满面泪光无声抽泣着望向菱歌,菱歌见之不忍,转而低头看向他怀中的林月娘继续道:“因为打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夫人就已经清楚,她的存在对你来说只能是耻辱与阻碍,为了不影响你的前程,她别无选择!”
“……!”
“因为你是庶出,夫人怕有心人会加害于你,所以只能将你推给大王和王妃!有大王的青睐与庇佑,就算有心人想加害于你,也必会有所顾忌。王妃本就因大王给予夫人的恩宠而耿耿于怀,你的出众才能又远超世子,试问王妃会作何感想?”
“……”
“所以,夫人希望她对你的冷漠疏离能让王妃放下芥蒂,也让你一心奉王妃为嫡母,如此方能保你周全!”
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菱歌缓缓道来的真相犹如一把把利刃不断凌虐着楚昱,又像一盆冷水从他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菱歌抹了一把眼泪,躬身打开一旁的食盒,楚昱看到内中是精美的点心,白玉酥、糯米糍、红豆糕,都是他最爱吃的,往常都是菱歌“瞒”着母亲偷偷给他送来的。
菱歌取筷夹出一块红豆糕喂进楚昱嘴里。
楚昱机械地张嘴,却不见任何咀嚼的动作。
泪水一颗颗滑落脸庞,菱歌忍痛道:“这是夫人亲手为你做的最后一盒点心,殿下,我知道你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孩子,虽不屑尔虞我诈,但你心里都看得通透明白,王妃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而夫人之所以会一直隐忍,除了她不屑于争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让这些纷争蔓延到你身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呀!夫人一直都是深爱着你啊殿下!”
和着至悲至痛之泪,含着菱歌喂来的红豆糕,楚昱却是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今日楚昱方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所穿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他爱吃的那些菜式、那些点心原来也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原来母亲一直都是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