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血仇不共戴天,舞阳巫族大约也恨不得能手刃仇人,可先祖遗训摆在那儿,血的教训也摆在那儿,他们不敢拿整个巫族的存亡和天下苍生再做赌。
正如昨日发生的一切,太子妃明明对楚天承恨得入骨,明明那么想亲手了结了他,可她却不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他们才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借司过盟之手报仇。正如楚天承所说,司过盟和慕家某种意义上确实都是巫族用来报庚寅血仇、对抗楚天承而培养的棋子。
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全部的事实,这其中必定还有他所不知的隐情,其中最大的疑问便是太子妃如何会变成巫族之人,以及裴清和秦苍祖孙二人究竟是否为巫族之后。
此外,关于昨天的事,他也还有很多疑问想弄清楚。
“少当家既有言在先,那篱便不客气了。”
长庚爽快道:“二公子尽管问。”
“首先,我想请问少当家,五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位族长,也就是令堂,她是否已不在人世?苏护法她们口中的族长其实指的是少当家,对吗?”
昨日虽然发生了很多他意想不到的事,但聪慧如他还不至于注意不到这一点。
长庚眉毛微挑轻轻一笑:“不愧是二公子,果然瞒不过你。”
慕篱闻言,眉间瞬间爬上悲伤。
他想起了当日在这楼上,在这个房间里,长庚对他说过的话:“千百年来,出入巫族之人只增不减,乱世尤其多,所有来人明知会为所求之事付出沉重代价,却还是执意往深渊里跳,何其执迷,何其痴傻啊!”
“确实如此。”
“但二公子可知,改变天机会让有求之人付出代价,泄露天机的舞阳一族也难逃天罚。虽然大部分代价都已由事主承担,但舞阳一族还是难免其害,舞阳历代族长无不承受着天罚反噬!”
“……!”
“大多数人的祈愿都无足轻重,所需的代价也不过是损点钱财、折点寿数,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影响巨大、殃及苍生的逆天之举,则会招致毁灭性的天罚,世人哪知,他们所艳羡的巫族异能于我们而言却是累世的诅咒啊!”
……
想起过往,慕篱看着长庚欲言又止:“少当家……”
长庚却云淡风轻道:“二公子不必在意,这是巫族传人的宿命,天命到了而已。”
这理由的确无可辩驳,慕篱于是担忧地看了看长庚有些苍白的脸色,又问:“那少当……那族长为何需要闭关三月,可是哪里受了伤?如今可无碍了?”
长庚内心一暖:“多谢二公子关心,长庚已无碍,再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慕篱显然很是不放心,长庚便只得转移话题:“二公子特意留下来等候长庚,应该不只是为了关心我的身体吧,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问我,不是吗?”
慕篱面露悲悯,满脸不忍地又看了他半晌,颇为复杂无奈地叹了叹,放弃了挣扎。而且这本是巫族内部事务,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过问的。
于是,他转而切入正题:“敢问族长,从我与兄长初次来到巫族求医时,我们就已入了巫族的局,对吗?”
慕篱说着摇了摇头,又道:“不对,是从二十二年前那位高僧预言我命中注定活不过十八岁起,我们便已成为了巫族复仇局中的棋子,那位留下预言的高僧就是令堂,也就是前代族长,对吗?”
长庚似乎对慕篱会问得这么直接并不感到意外,大方承认了:“当年的确是家母乔装游僧造访将军府。
原本她是为了帝星而去,却意外预见了二公子的命劫,留下那个预言也不过是医者仁心罢了,若能帮到二公子,也算是善举一桩,对巫族传人而言也是有益的,毕竟积德行善能弥补巫族宿命带来的反噬。”
对于灵曦当年乔装造访将军府之事,长庚的理由的确足以令人信服,慕篱亦无话可说。
“所以,五年前大哥病重、性命攸关时,见到的那位高僧也是前代族长?”慕篱再问。
长庚爽快点头:“母亲说,大公子身负帝星命格,是天命所归的未来君主,自然命不该绝。”
慕篱内心一阵长叹,难怪他们寻找这么多年都再寻不到那位高僧的半点踪迹。
“照此说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无论是慕家还是司过盟,你们暗中相助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替悯太子和太子妃报仇?我与姨父的相遇也是你们刻意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接手司过盟。”
长庚苦笑一下,答:“我不否认这其中的确有利用的成分在,但慕家父子双帝星命格乃是天定,巫族暗助他们并非单纯为私心,也是顺应天意,这一点,还请二公子务必相信。
此外,二公子与云盟主的相遇也不是我们刻意安排的,而是命运使然,云盟主其实一直不想让二公子卷进这些恩怨里,奈何命运终究还是让你们相遇了。”
慕篱沉默,因为长庚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让他无法反驳。
长庚忽问:“二公子可还记得当日长庚与你说过的那些巫族秘辛?”
慕篱看向他,点了点头。
长庚起身走到窗前,负手遥望窗外霜寒的碧水青山,他的眉眼立刻布满了浓重的哀伤。
“哪怕只是借他人之手报仇,也算是插手红尘事了,既插手了红尘事,那身为巫族传人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命运何其弄人,我们谁也不曾料到这代价竟会如此残忍,我们竟从来不知,昭弟原来还活着……”
长庚说着,那股深重的自责、不甘和悔恨又铺天盖地席来,令他的心阵阵抽痛。
慕篱沉默,又想起了当初长庚对他说过的话:“……六世祖遗训:凡舞阳氏传人,自吾之后,世代不得杀生,不得与庙堂有染,不得改变预知未来,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从此,这便成为了舞阳后人必须遵循的祖训,是以舞阳巫族才会一直远离红尘,隐居深山幽谷,更不许族人擅自踏出巫族领地。”
“……这也是无奈。虽然这对巫族族民或许不公平,但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然而可笑的是,我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人的欲望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尽管我们世代都告诫人们逆天而为的风险,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宁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一意孤行,更可笑的是,身为舞阳巫族之人,我们能回应他人之所求,却独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数。”
“身为舞阳巫族之人,却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很讽刺是不是?”
“……”
“此外,我们所能卜的未来也是有限的,毕竟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看破所有天机,而有些天机,即便我们能看破也不能说破,就算说破也无法改变。
巫族虽能看破天机,却无逆天的本领,若有人企图违背天意逆天而为,扰乱天道循环,则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其结果还不一定能逆天,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无论我们怎样挣扎,这只手最终都会将一切扳回既定的轨道,我们的先祖已经用血的教训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我说,舞阳巫族根本就是一个悲哀的存在,而身为舞阳传人,又有哪一代不是活在悲哀中呢!”
……
望着长庚的背影,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无形又巨大的悲伤,感慨当年长庚对他说的话果然不虚,他们可以预见他人的命运,却唯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
亲历了昨日的一切之后,慕篱如今更能明白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很沉重。
比起自己这几年来所背负的一切,这个人却是背负了巫族千百年备受诅咒的命运,更背负了当年庚寅之变残忍而沉重的真相,独自一人走过了半生,想来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比自己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本该对身为幕后主使的长庚怨怼责备的他却只有满心的感慨和悲悯。
第366章 欲念不止,舞阳不灭(下)
“我想,我应该向族长说声抱歉。”慕篱边说边起身走到窗边,与长庚并肩而立。
长庚不解地看向他,慕篱道:“昨日我之所以带少谷主来到紫旭山,本是想揭穿楚天承的阴谋。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想借机削弱楚天承的力量,但我也是真心希望少谷主能摆脱楚天承的控制,脱离苦海,只是,我不曾料到太子妃竟还活着,更不曾料到她竟是巫族之后……”
明明该为这一切的真相生气的人,此刻竟在向他这个始作俑者道歉,长庚被慕篱的可爱逗笑了,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与二公子无关,一切都不过是宿命罢了。”
然后他又恢复了愁容,转头望向窗外辽阔霜寒的碧水青山接道:“天地间一草一木皆有它的生存法则,人若想在这天地间活下去就必须遵循,倘若强者皆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意妄为,二公子认为后果将会怎样?”
慕篱想了想,道:“那自然就乱套了。”
长庚点头:“所以,生来就拥有通灵之力的我族传人更不能仗着能占会卜、可窥天机便肆意妄为,这是天道,是我们生存在这世间必须遵守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