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在魏军中的楚昭将这一切看得分明。眼下的情形,这样做的确是两全的最佳选择,却也是最残忍的抉择。如此果断决绝,如此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越发让他觉得这不像他过去交手的那个独孤仇了。
他所熟识的那个独孤仇应该没有这样的智慧和手段,更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决绝!
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中泛出邪魅的笑,笑中透着狠辣,仿佛盯着一个已经在他掌控中的猎物一般。
尽管这五年来,楚天承基本上已经认定独孤仇还活着,但在他看来,独孤仇的“生死”依然是个迷。
自从“锁心蛊”事件以来,他每和独孤仇交手一次,就会发觉这个独孤仇越发的深不可测。
他的做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就好像是在逐渐认识一个全新的对手一般,这让他很是疑惑不解,却又让他越发地想要扒开他的面具,看清他究竟是谁。
楚昭在楚天承手里的牌都被拍死后,终于换了从前一贯的黑衣面具装束来到了魏军阵前,停在了楚天承身边。
正在气头上的楚天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舍得出现啊!”
楚昭面具下的眼露出狡黠的笑:“你的杀手锏没有了,接下来就是真正的生死搏命了,我要是再不出现,只怕你会死在慕荣手里。”
一句话就把人呛得吐血,楚天承正欲发火,结果人家不带喘气儿地又接着开口了:“我告诉过你,独孤仇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角色,你能困得了慕荣,却奈何不了独孤仇和他的司过盟。”
楚天承也是恨得牙痒痒:“哼!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楚昭斜他一眼,都懒得回怼了,望向城头,眼中布上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成败在此一役了,虽然照我的估计,你多半还是没有胜算。”
正在气头上的楚天承今日竟然罕有地对楚昭的挑衅反击了:“哼!我输了,你也不会好过!别忘了,在助我成就霸业之前,你都休想报仇雪恨,了结心愿!”
楚昭面具下一双看不真切的眼似是短暂而迅猛地闪过杀意,却又很快布上不明的笑意,眯着双眼看着他阴阳怪气道:“那我便祝你能顺利拿下锦州城,呵!”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楚天承眼中充满了探究。
然后,他突然又笑了。
他听得出楚昭刚才那句话中的矛盾,既希望他能拿下锦州,却又包含着诅咒他失败的意味。
楚天承早已看穿,如今支撑楚昭活着的动力除了楚天尧,还有就是看他失败受挫大业不成。
他对楚天尧的仇恨无可了结,对自己的愤怒又无从发泄,所以他日日都活在矛盾煎熬中,说话做事也常常自相矛盾,而看他活得这样痛苦纠结矛盾却是楚天承现今生活中的一大快事。
所以,他突然心情大好,以至于他对没了人质这件事也没那么让他生气了。
只见楚天承又恢复了那种邪魅的阴邪表情,转身望向城楼上的慕荣扬着嘴角道:“慕荣小儿,这回是你赢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他摊手指了指左右的囚车,态度嚣张道:“若我得不到锦州,那他们的尸首,我想你也永远无法拿回去了。”
他朝慕荣颇有风度一揖:“就此别过,战场上见~”
楚天承撂下这话后,随即魏竘联军便开始有序地撤离。
眼见那三辆囚车被推回敌营阵中,慕荣使出最后的力气扑到城头对着没入大军中消失不见的楚天承怒吼:“楚天承,你给我站住!把他们还给我,还给我!!”
天际一声响彻苍穹的惊雷震天动地地传来,随即天幕像是漏网一样落下了密密麻麻的雨珠,酝酿了多时的大雨终是倾盆而下了。
狂风暴雨的城头,慕荣仍然扑在城头冲没入雨帘中的大军嘶吼:“楚天承,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所有将帅皆默默地退居一旁,唯有乘风和欧阳烈一左一右扶着他。
楚天承最后的施咒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慕荣双脚一软,两眼一黑,接连遭受巨大创伤的身心终于再坚持不住,轰然倒下了!
“大公子!”
“怀霜!”
“君侯!”
“大郎!”
“大帅!”
……
风雨中的城北门楼上乱成了一团。
第207章 天伦劫(五)
风,肆虐,凄狂。
雨,急遽,暴戾。
夜,嘶吼,悲楚。
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人神共哭、天地同悲的非常之夜。
两个人,两处院落,却是一样的悲恸,沉沦,不愿醒来。
刺史府邸别院,云清、云翊、周桐守在屋内,眼睁睁看着睡梦中的慕篱不停流着泪却怎么也唤不醒,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屋外廊檐下,云殁、云酆并肩而立,望着这天地狂虐嘶吼的夜无言。
云影身形一闪,浑身上下滴答着雨水落在二人身旁。
云殁仍旧柱子一样立在那儿纹丝不动,云酆转头问:“情况如何?”
云影摇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军医皆束手无策。”
云酆蹙眉看向云殁,见云殁亦是同样的眉头深皱,长叹一声望向天外依旧狂躁的雨帘道:“这一关他们若是闯不过,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云殁脸色更加阴沉,云影看向云殁欲言又止。
云酆见她神情,苦笑一下:“你可是疑惑为何今日那样的状况,公子却不能现身?”
云影一脸认真,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云酆也将视线投向天外雨帘,愁眉深皱道:“因为九门的人一定隐藏在敌营里,那个神出鬼没、身份不明的九门掌门一定也在,若是公子现身,万一让他们觉出了可疑,你可知后果?”
云影动了动眼珠,思考了一下,仍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云酆也不恼她猜不透,反是一脸温和又苦涩的浅笑,再问:“那你可知公子这般小心谨慎、煞费苦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又是为何?”
云影依旧一脸懵懂地摇头。
云酆越过满天风雨望向别院那扇门,眉间有深重的心疼和悲伤。
“因为他怕,怕他一旦走出这道门,九门无处不在的眼线就极有可能发现破绽,进而查出他的身份,而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众,那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一如从前他将自己囚禁在离忧居小院一样,而今他也依然将自己囚禁在任何他的双脚踏足的地方,生怕会露出蛛丝马迹,让敌人抓到把柄。
云酆这番解释让云影脸上的问号更多了,迟疑道:“属下……还是不解酆尊者之意。”
云酆看向她,仍未见一丝不耐烦,只是眉间的悲伤更浓了,看着她苦涩亦更浓道:“傻云影,你难道忘了公子的身份,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让九门的人知道了,那也就等于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云影敛神细思,突然眼前一亮,紧接着便是满脸惊奇:“……!”
看着扑闪着一双满是惊诧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云影,云酆低眉苦笑,又望向天外眼神深邃道:“是,这意味着君侯将不再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甚至连皇子的身份都不再名正言顺!若真到了那一步,那公子这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他付出的那些代价、受过的所有苦难也都白费了!”
云影恍然大悟,云酆看向他悲戚道:“这便是公子一直以来宁死也绝不暴露自己的原因。他一直都清楚,他是君侯最大的助力,可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一旦他的身份曝光,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将付之东流!”
云影突然觉得心无比的疼。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少年似乎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润从容,身形虽是那样的清减消瘦,却给人一种浑身藏有无限力量的强大可靠之感。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计可安天下,一策能定乾坤,宛若一根擎天巨柱,更是无可争议的无名英雄,哪怕当初癸酉之乱时也不曾见他像今日这般崩溃神伤过。
原来所谓英雄,都不过是逆水行舟、锁心苦行的孤独者罢了!
而英雄之所以称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和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有太多苟且偷生之人,既无坚不可摧的信念,也无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还有太多丑陋之人,自私、贪婪且永无止境,为达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任意损害他人利益,甚至牺牲他人性命!
正因如此,英雄的存在才显得弥足珍贵,才会受世人尊崇,敬仰。
倏然,雨帘中走来一人,狂风暴雨中,其人却未见风侵雨扰,仿佛自带一层保护结界,将风雨隔绝。
云殁、云酆及云影都表现出了不小的诧异,毕竟风雨声再戾,几乎盖过了任何可能的动静,也不至于让守在外围的那些亲卫毫无察觉,甚至还让他在未惊动别院任何守卫的情况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但见那立于雨帘中之人身着一袭白衣,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手执拂尘,遗世独立,宛若坠入凡尘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