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曾是同袍啊,毕竟曾是一同保卫京师的战友啊,为何他会变成这样,为何他会走上这条路,杨慎不理解,也为他痛心。
仇正笑得云淡风轻:“输了便是输了,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杨慎知道,再说多少都没意义了。
和伍尚一样,杨慎在见了云清之后也立刻金蝉脱壳,摸黑潜入长宁宫见刘太后。是时,刘太后已经熄灯就寝,但面对蓦然闯入的他,刘太后竟未表现出一丝慌乱,反倒是平静地问本应关押在羽林军屯营里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寝宫里。杨慎遂将楚天承的阴谋和仇正的叛变一一告知于她,并请求她以太后的身份诱仇正入圈套,他会负责制伏叛贼。
刘氏虽恨楚隐,可她毕竟是楚家的媳妇,自然不希望魏室江山就此断送,这才同意杨慎的方法,下旨引仇正入彀。
“如何处罚大将军,陛下自有公断,我等不敢逾矩。走吧,带他去崇华殿面见陛下。”刘氏如是道。
杨慎连忙道:“此事交给臣即可,岂敢再劳烦太后凤驾。”
刘太后却是淡淡道:“老身正好有事要说与陛下,无妨。”
于是杨慎再不多言,命人捆了仇正,在禁军的护送下一路前往崇华殿。
就在杨慎和刘太后制伏仇正的同时,伍尚也带着秦苍的令牌暗中召集了留守的羽林军诸营将官开了秘密会议,然后带着一队羽林军摸黑潜入城北羽林军屯营,先悄悄控制了马匹,然后快刀斩乱麻地制伏住了那留守的五十名玄甲军亲兵,重点制伏住了仇正的副将蔡笙。
如此一来,京城禁军控制权便又回到了他们手里,或者说,又回到了少帝手里。
与此同时,长宁宫掌事太监常安奉刘太后懿旨,在鸿明左军将军璩华和一个羽林军小队的护送下前往崇华后殿太监总管姚辅仁的独辟院落传召,宣因偶染风寒告假的姚辅仁到崇华正殿问话。
因为云清他们早料准了武德司的人必定会暗中看死唯一没有“失去自由”的璩华,故而秘密计划就让杨慎和伍尚去办,明面上的事则由刘太后明旨宣他去办。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姚辅仁见势不妙,便借口回屋更衣时趁机从他很久以前就已挖好的地道逃跑了!
这地道直通皇宫后苑,到了后苑就能从东北的角门逃出皇宫了。原来姚辅仁也知自己是日夜活在刀尖上的人,到底给自己留着后路呢。
禁军发现地道后便立刻封禁后苑地毯式搜捕,却在靠近东北角门的假山中发现了已经咽气的姚辅仁,到死他都还保持着怀抱满满一包裹金银财宝的姿势。而在他的脚边有一枚在黑夜里也依然闪闪发光的金锭,显然他这是为捡掉出来的金子才不慎失足摔下假山,头磕到尖石才不幸身亡,让人无限感慨。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却为了一枚金锭将自己这条命给搭了进去,何苦来哉!
同一时间,就在璩、杨、伍三人内外配合夺回大梁城禁军控制权时,裴清也正奉诏在崇华正殿答话,是时殿内只有代替因病告假的姚辅仁侍奉御前的齐豫和数多侍立殿内外的宫女、太监。
安排好了槐城防线事宜,与仇正又交代了许多皇城防卫的事,楚隐这才想起来楚天尧留给他的那道密诏。慕谦大军就要杀来了,而自己灭了他全家,面对这个只要想反就随时有能力反的护国柱石,父亲留给他的护身符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他便立刻命人去宣裴清进宫,谁料裴清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说密诏已经被烧了!
第144章 长夜漫漫乱世殇(四)
崇华正殿内,只见裴清向御座之上的少帝从容揖道:“回陛下,老臣有罪,本月二十日,老臣的书房不慎被外面飞溅进来的火苗点着,不幸毁于大火,藏在书房暗格中的密诏也不幸一并化为了灰烬。”
裴清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的同时,顺便还提及了二十日那场浩劫,暗戳了一下楚隐的痛处。
“什么?!”楚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太师可是在说笑?!”
龙颜一怒,阶下裴清赶忙跪了下去,却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老臣有罪,近日来见陛下忙于军国大事,老臣不敢因此事给陛下平添烦恼,故而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恳请陛下降罪。”
楚隐捏着拳头阴着脸居高临下看了裴清半天,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这老头儿从头到尾压根看不出一丝犯下大错的惶恐和畏惧,反倒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这哪里是在请罪,这分明就是在找茬!
“太师,难道你也跟那群乱党一样,要造反不成?!”
“老臣不敢。”
“不敢?哈!朕看你敢得很!如此荒唐的理由,你以为朕会信吗!密诏究竟在何处,快交出来!”
楚隐死活不相信,裴清就算再怎么怪癖特立独行,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明显不合人臣之规、大逆不道之事。
裴清仍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密诏的确在那次失火中被焚毁了,老臣有罪,愿听凭陛下处置。”
见裴清一口咬死了密诏已被焚毁,楚隐转而怒问:“公然背弃当日对先帝的誓言,太师就不怕报应临身吗?”
裴清坦荡无惧道:“回陛下,臣自始至终都忠于大魏,从未做过背叛大魏之事,此心苍天可鉴!”
楚隐蓦然大笑:“哈哈哈!父亲,你终究是看错人了!你看看,他哪里值得托付,哪里值得信任了!”
裴清忽然抬头看向楚隐,双目炯炯有神道:“或许,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看清过裴某。”
楚隐露出杀意厉声问:“太师当真不肯交出密诏?!”
裴清却是看向单手撑案、站在御案之后浑身杀气腾腾盯着他的楚隐,不答反问:“陛下可曾听过‘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楚隐定定地看着他并不答,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教,他身为太子自然是学过的。
“老臣当日的确是对先帝立过誓,终此一生忠于大魏,永不背叛。当日之誓言犹在耳,老臣从不敢忘,然老臣所忠之大魏并非陛下之大魏,而是天下苍生之大魏!”
“你说什么?!”
楚隐瞠目结舌,觉得裴清的狡辩简直让他笑掉大牙,他也不理解,二者有什么不同,天下苍生之大魏难道不就是他的大魏吗?
“再者,子不语怪力乱神,老臣从不把那些虚无的东西当真。”
“……!”
楚隐再度震惊,要知道活在这世上的人大多都还是对神鬼之说怀着敬畏之心的,鲜有将那等毒誓看得如此轻描淡写的。
憋了好半天,楚隐才咬牙切齿道:“无论太师如何狡辩,都改变不了你背叛朕、背叛先帝的事实!”
裴清闻言,终于直起了腰杆,就算是跪也要跪得理直气壮,向着御阶之上的少帝慷慨激昂道:“自古以来,无论多小的政权都是先有民,然后才有国、有君,百姓才是江山之本,社稷之根!为君者更当将此牢记在心,然观陛下这两年来的作为,陛下能否摸着良心说一句无愧于魏室江山,无愧于天下苍生?”
楚隐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到。
裴清接道:“对此,想来陛下心中自有杆秤,老臣就不多言了,我们还是来说说慕枢相吧。”
楚隐眉毛一挑,静等裴清下言。
“以陛下对慕枢相的了解,您当真信他会背叛大魏、背叛您,做出通敌叛国、密谋造反这种事吗?”
楚隐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刻意加强了肯定的语气:“有他亲手所写与胡人勾连的‘盟书’为凭,证据确凿,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裴清低头轻笑一下,接道:“好吧,姑且不谈此事,老臣就单与陛下说说慕枢相此人,如何?”
楚隐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可知,为何您与先帝对慕枢相百般猜忌,他却还是一心忠于大魏,从无怨言?”
这个楚隐多少听楚天尧跟他说过,因为昌盛帝救过他的命,并且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是在报恩。楚天尧还教导过他,慕谦此心便是他们可利用的筹码,既能很好地掌控慕谦本人,又能利用他平衡朝局。
老实说,他也曾为此感到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叱咤风云、威慑乱世、伟岸挺拔的身影居然守着这样一颗报恩之心,为楚氏打下了这万里江山。
但正因如此,曾经的他才会对慕谦那样尊敬,将他视为自己唯一值得信任的臣子,甚至是师长。若非连城雪和亲远嫁,若非这两年来世事的变迁,若非因为那本手札和那个如鲠在喉的秘密,他相信他和慕谦之间会永远保持君臣和睦、相互信任,慕谦也会一直保有这份报恩之心,替他楚家守护这万里山河直至生命走到终点。
裴清看了看楚隐的表情,笑道:“看来陛下是知道答案的。”
“……”
“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公道话,他若是有心,是完全有能力取大魏而代之的,这也正是陛下非除他不可的原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