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我有可能花钱也是打水漂?”
“咳,照理我也不该这样说的,可是看你干干净净,是个好人家的媳妇, 也不忍心让你走弯路……”侯氏正说着,眼角余光又望到前方路上来了人,忙不迭站起,“瞧这巧劲儿,我还正想跟你说呢,人就到了。”
相思闻言回头,见岔路上有一位身穿浅灰色长袍的女尼正往这边缓缓走来。“您是说她?”
侯氏笑了笑:“可不是,这一位是净心庵的继贞师太,平日去城里化缘都要路过我这儿,她可是一位善心的活观音,既能替人诵经祈福,又会女科医治。你与其去花钱办法事,还不如找师太帮忙,肯定能生个胖娃娃!”
说话间,继贞师太已到了近前,看年纪不到四十的样子,体态轻盈面容温和,望之便让人不由有可亲可敬之感。
“师太来得正巧,这一位小娘子也急着求子,我看她温顺可怜,您就大发慈悲帮帮她吧!”侯氏将继贞迎进茶摊,相思见状,也只好起身行礼。继贞静静地看了看相思,温言细语道:“女施主是去弘法寺上香的?”
“是……”
“既然已去了弘法寺,再到我那净心庵就显得有所不恭了。还是潜心在此,不必再转换方向了吧?”即便是婉拒,由继贞那温柔语调说出,也丝毫不让人觉得难堪。相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侯氏倒是古道热肠挺身出来:“师太就算不给她诵经护持,也找个机会帮她看看,能不能开点药。她刚才说了,只有三个月时间,再不然就得被休回娘家了!”
继贞面露难色,相思忖度片刻,上前拜道:“我也是走投无路,听说弘法寺灵验才到了此处,可庙里的师傅说要办一场大法事才能有用,师太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一定常去您那庵堂上香。”
侯氏听了,也从旁又劝说起来。继贞本是显露不愿多事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既然巧遇,也算机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到净心庵来,我为你搭脉开药。但有一点,你是先去了弘法寺的,次日就改来我庵堂,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此回去之后不要对家里人说起,免得引来弘法寺大师们的不满。”
相思自然应允,继贞也没再多逗留,与侯氏轻声交谈几句后,便又翩然远去。
侯氏见促成了一桩好事,高兴得拉着相思问长问短,不外乎老家是哪里人,相公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多少人之类。这些问题相思有的事先准备过,有的却没编过,她只得见招拆招,却找不到机会溜走。正着急时,远处传来马鸣阵阵,她闻声望去,但见一辆马车从北边驶来,到了不远处停在路边。
车窗帘子一挑,里面的人只露出白皙的手,冷冷淡淡唤她:“怎么还不走?”
相思没料到江怀越竟会过来接她,一旁的侯氏诧异道:“这是你那温柔体贴的相公?刚才不是说他出门做生意去了吗?”
“不,不是我相公……”相思尴尬至极,一边起身一边随口说,“这是我远房表哥,刚才也是他送我来上香的。”
那边车内的江怀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了。侯氏却还不死心,蹭蹭往前探着想要再观察一二,相思忙拉住她道:“大婶别看了,表哥性格孤僻,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
“呵,那他还送你过来烧香?”侯氏憋着笑,偷偷凑过来问,“你们表哥表妹的,是不是有点那什么意思?”
“没、没有的事!”她红了脸,逃也似的跑到马车旁,才想上车,忽又想到之前欠的钱,忙推开车门道,“表哥表哥,借我两个铜钱!”
马车内,原本端坐无聊的江怀越再度以活见鬼的眼神看着一身小媳妇打扮的相思。
“……你就穷的连两个铜钱都要问我来要了?!”
相思趴在车辕边,急得瞪他:“你还说?我钱袋都空了,连一碗茶都喝不起!这不是欠了老板娘的帐才问你借钱吗?”
“钱被偷了?你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还没教训完,就被相思打断,“不是不是,您快些给钱吧,还是……您又没带钱?”她说着,眼神都不对了,好似看穿了他的本性是个真正的守财奴一样。
江怀越被烦的没法子,取出钱袋扔到她怀里,压低声音骂道:“拿去!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您是君子吗?!
相思抓着钱袋,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这句话,又回到茶摊前,取出铜钱给了侯氏。侯氏促狭笑着朝马车那边张望,“你不用害羞,我什么事没见过,保准不会透露出去。”
相思抿唇,垂目道:“大婶快别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嘿,要不是对你有意思,你那什么远房表哥怎么来专门来接送上香?这不是该你婆婆陪着来的吗?”侯氏又端详着相思,“我就不信了,对着这张小脸,男人会不动心?”
“他……”相思百口莫辩,见侯氏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只得狠狠心道,“实不相瞒,表哥他,他不喜欢女人!”
“啊?”侯氏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目瞪口呆,相思趁着这机会行了个礼,“我明日一早再来,现在得先回去了。”
说罢,丢下还在发愣的侯氏,匆匆忙忙奔向对面马车。江怀越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她坐了进来,不由皱眉问:“还两文钱也要那么久,你们在说些什么?”
相思瞥瞥他那冷峻模样,忽然想笑,可又拼命忍住了。
他更加疑惑,神色严肃:“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为何神情古怪?”
“没什么。”她咬住下唇,好容易才忍住笑意,江怀越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马车调转了方向缓缓前行,相思将之前的经历诉说一遍,取出身边的钱袋给他看:“全都捐了香火钱,一文都没剩下。”她见江怀越不动声色,只好蹙着眉道,“明日要是您真让我跟着侯氏去净心庵,总也要再给些钱吧……”
“钱袋刚才不是交给你了吗?”他绷着脸,朝那儿示意,“先留在你身边,但别露财,你这身打扮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媳妇!”
相思把他的钱袋收进了袖中,内心浮起一丝丝喜悦之意,嘴唇不由抿了抿。即便是如此微妙的神情变化,也被江怀越尽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鄙夷道:“淡粉楼当真苛刻得紧,把你穷得见到钱袋就高兴!”
原本那一点愉悦被他这般泼了冷水,相思忍不住斜着眼睛看过去,可是心里的微小欢乐是连自己都无法正视的隐秘,又怎能说出口来。
江怀越依旧坐得端正,看着她道:“我已派人去查过,余四全说的那个与他打架的薛祐,自那天以后就没出现,也不知去了哪里。”
“都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忽然消失,就没人报官?”
“这薛祐也是个地痞无赖,孤身一人并无家业,平日不是住在赌场就是外出晃荡寻衅。即便数天不见,旁人也至多议论两句,没人会为此事报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净心庵,我倒也有所耳闻。”
“您听说什么了?难道也跟甄氏主仆失踪的事情有关?”
“也是杨明顺探来的消息,他听人讲起除了弘法寺烧香灵验之外,这净心庵的女尼也颇有神通,好几个少妇去了那里几次之后,回来就怀了身孕。”
相思眨眨眼,倚靠在侧壁嘀咕:“那看来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可是庵堂是清静之地,总不可能是那师太把甄氏主仆两个给拐走了吧?再说当日甄氏和丫鬟从庵堂借了伞之后,不是还有老渔夫看到过她们吗?”
江怀越敲敲座椅,清了清嗓子:“这些事情你无需考虑,既然甄氏也曾与净心庵的女尼打过交道,那你明日就去庵堂一转,也好打听一些消息。”
相思听罢,幽幽叹了一口气。江怀越扬起眉梢:“做什么叹气?不愿意?”
“累。”她怕引来责备,忙解释道,“我不喜欢上香求佛,跪来跪去的,头都晕了。”
江怀越觉得她倒有些与众不同,宫里上至太后、嫔妃,下至女官宫女,绝大多数都信佛信道,稍有不顺便焚香祈祷,期望上苍神灵保佑。以前他单知道荣贵妃娘娘不信这些,她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天要下雨偏往外走,万岁不悦偏去逗弄的主,哪里会在意什么神明规矩。如今见相思这样诉苦,不由问了一句:“你不信这些?”
她想了想,垂着眼帘慢慢道:“我祖母和我娘以前也在家里供奉观音像,可是又有什么用?抄家的时候……都被砸碎了。”
话很简单,相思也并未泪光盈盈,只是那样神情寂寂,甚至带着些麻木。
可是江怀越听了,心里却有些沉坠。作为西厂提督,他当然知道抄家这两个字,对于官宦子弟来说有多残酷。一道杏黄圣旨,一句冰冷话语,唤出成群恶虎扑去,撕碎了原本宁静闲适的画卷。声声哭喊,处处奔逃,换不来半点仁慈,被抄家的对抄家的爪牙恨之入骨,骂他们是禽兽,是恶魔,可他们只是用来杀人的血刃,谁也不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断送自己的前程。
“督公,您信这些吗?”相思忽而抬起头,看着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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