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怎敢……”
“恩师阅人无数,一看你这娉婷姿态就料知若起舞必定惊艳四方,你又何必再三推搪?”
“可我……”相思还想争辩,厅堂外忽然传来管家的禀告。“老爷,江大人派回手下,说是腰间的佩玉不慎遗失,恐怕是落在后边的小池边了,想叫那手下去找一找。”
相思始终低落的眸中微微一动,随后又沉寂下去。孙寅柯并未察觉这微妙变化,只颔首表示允许。相思背对着大门而立,听得管家带着人匆匆走过,并未有其他事情发生。
一颗忽被提起的心,又一下子沉落下去。
莫名有些委屈,眼圈就微微发红了。
孙寅柯身为当朝太傅,又是文坛泰斗,府中乐女歌女各有风致,原本要相思起舞也只是想博个新鲜,可是眼前这少女如此不领情面,倒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眯起眼,细细打量她一番。“冰雪为肌玉为骨,倒也真有些小小性子,说不愿就不愿。”
相思咬住了下唇,眼里发涩。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被单独留下叫到此处后,心绪就会一落千丈。他们越是要让她起舞,她越是抵触,不敢发火,也不配拒绝,只能用这样的态度表达心里的不适。
“相思并非不愿,实在是学艺不全,无颜献舞。”她屈膝,将手中的那柄琵琶呈送至孙寅柯面前,“大人府上的琵琶乃是价值不菲之物,奴婢有幸以此弹奏了一曲,已是难得的恩赐。大人们酒席过后要饮茶清谈,奴婢在此反而碍事,还请允许先行告退。”
精美雅致的琵琶在她手中,如赤红弯月,静生华光。
然而孙寅柯非但没接回,反而捋须笑了起来:“宝刀赠英雄,美酒配佳人。这琵琶既然合适,就留在身边吧!”说罢,又命久在一边等候的乐女们演奏丝竹,一时间佳乐飘飘,清音袅袅,这小厅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相思走又走不得,留又不想留,抱着那琵琶无可奈何,只能退到一旁祈求能尽早脱身。然而这些官员们兴致高涨,宴饮过后又是茶会,你一言我一语自认妙趣横生。到后来竟然还开始吟诗作对,相思只觉时间漫长难捱,忽有一人瞥见相思身影,立即抚掌惊喜:“刚才还在为以何物为题而作难,各位莫不如为此少女作诗,请太傅大人品评高下,如何?”
众人纷纷笑着点头,一时间目光又都聚集于相思身上、脸上、甚至指尖、裙边。她不惯被那么多人以品读的姿态玩味端详,以琵琶掩住半面,目光落到了窗外青青草间。那些官员们吟诵着、品论着,种种声音似乎都隔着纱幔,她独处在寂静角落,仿佛入了定。
忽听得有人叫她名字,神思一晃,才发现孙寅柯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边上有人手捧方砚狼毫,却并无宣纸卷册。
“相思,上前来。”
她一怔,以为是让她伺候笔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孙寅柯袍袖一扬,风姿卓越,持着狼毫饱蘸浓墨,随即下令:“转过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邹缙从旁提醒:“恩师雅兴大发,要即席题咏,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还是有些茫然,要题咏为什么让她背转身?管家看了不耐烦,主动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过去。旁边有人说:“太傅行书流丽,今日能在此妙龄少女背上题诗一首,更是双丽合璧,风雅十足……”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原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请孙寅柯在她背后写诗!他们自鸣风流,可相思却觉心头郁结。那孙寅柯思虑再三,终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罗衫上落下笔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侧身闪躲,杏白色罗衫间被划出了一道浓黑墨迹。
众人惊呼,孙寅柯双眉一皱正待呵斥,厅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来。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孙寅柯一抬眉:“谁?”
“是余公公!”
众人一听,都不敢怠慢,孙寅柯随即整顿衣衫,带领众官员赶到了正厅。那余德广见了他便连连拱手,说是奉了万岁口谕特来为太傅贺寿,并送上御赐佳酿。
孙寅柯欣喜万分,收下美酒后,又听余德广说万岁近日对南朝诗产生了兴趣,便兴致盎然要入宫见驾,一则谢恩,二则这南朝诗本就是他的挚爱。家中这些宾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见状也只好纷纷告别,管家见孙寅柯要走,忙问:“那留下的官妓怎么办?”
余德广的眼光马上扫视过来,孙寅柯面色有些尴尬:“宴席已毕,就不再留了,找辆车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从那空荡荡的轻洲厅里带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门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来一辆马车,三言两语交待了地址,便转身回了孙宅。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
第34章
这马车车厢狭窄又简朴, 却不影响江怀越坐姿端正,依旧睥睨众生好神情, 俨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着角落挤坐下来,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督公……这车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还是那样语带傲慢, “我平时不坐这样的车子。”
“那……那位宫里头来的, 难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说呢?”江怀越瞥了瞥她,心里有点来气。他西厂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叫人伪传圣上口谕。先前宴席结束后,他无意逗留就早早离去, 可到了门外才发觉不见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没看她出来, 便料想定是孙寅科与那群自命风雅的文臣骚客将她留在了府内。
其实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与他无关, 当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发令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前行, 江怀越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总是盘旋着在宴席上听到的琵琶曲声。
泠泠如清溪流淌,乱珠飞琼叩响心门。
他对音韵没什么特别爱好,可那首曲子始终萦绕不绝。江怀越本想清清静静休憩片刻, 结果坐在车内合上了双目也不得安宁。
烦躁。
他撩起窗前竹帘,街市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叫卖声声,想借此让脑海中的琵琶曲声就此消失。
可心里, 还是若有所失。
他皱着眉,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细细回想,终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没出孙府。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多大用处,可杨明顺收了她作为西厂的探子,这小女子又曾经目睹了不少不该知晓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与朝中大臣们有过多时间单独接触。
尤其是孙寅科这种城府深沉之人。
江怀越理清思绪,当即下令车马返回,又想着不能就这样贸然重新登门,因此派出手下说是他丢了随身的玉佩,顺理成章 去孙府寻找,趁机打探相思的处境。此是第一手准备。
那探子行动敏捷,一来一回间就将看到听到的情形都报告给了江怀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轻洲厅内,有了“丢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够以手下遍寻不着为理由,再度返回孙府。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将相思带出,途中却遇到了从宫内出来的余德广,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孙府贺寿,江怀越心思一转便有了方向。
万岁最近爱读南朝诗并不假,他向余德广寥寥数语,便让其在见到孙寅科之后随意提及。孙寅科虽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万岁就此遗忘,他又以文坛巨擘自居,欣闻君王爱诗,自然不会失去这个与承景帝再度拉近关系的良机。
果然,余德广才进孙府没多久,孙寅科便换上了朝服,兴致盎然地随他入宫谢恩去了。他早早换乘了车马,就等在孙府后门外巷子里,仆人出来雇车,车夫一喊就到,这才将相思轻而易举就拐了上来。
*
这其中的门道,江怀越可不会对相思讲清楚,更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认为他专门等着她,找不着了,还想方设法将她相思给“救”了出来。
于是江怀越只是端着双臂,看相思被嘲讽过后,就垂着眼睫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开口说出的话,会让他生气,可有时候她默不作声,他又觉着看不顺眼。
江怀越打量了她片刻,沉着脸主动开口问:“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来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又听他说话,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这种神游物外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在他江怀越面前,她时不时就走神,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江怀越强忍着不悦,指着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长道黑的。你上来时候我碰巧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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